雍正三年的春寒，似乎格外眷戀紫禁城的紅墻黃瓦，遲遲不肯離去。??

  碎玉軒偏殿內(nèi)，炭火盆子燃得噼啪作響，卻驅(qū)不散沈眉莊眉宇間那經(jīng)年不化的輕愁。

  自遭人算計，對帝王之心徹底冷透后，她便似一株被移入幽谷的蘭草，雖失卻了陽光雨露的盛大恩寵，卻也得以在這方寸之地，保全一份難得的清靜與孤高。直至那個熟悉的身影，帶著一身微寒與依舊靈動的眼眸，再次踏入這略顯寂寥的殿閣。

  “眉姐姐?！闭鐙值穆曇艨偸菐е环N奇特的穿透力，能輕易打破眉莊周身的沉靜壁壘。她解下斗篷，露出略顯清減卻依舊光彩照人的臉龐，手中提著一盒新制的梅花糕，“內(nèi)務府新分的，想著你愛吃，便帶來了?！?br />
  眉莊抬眸，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如同冰湖乍裂，春水微瀾。她起身接過，指尖與甄嬛的短暫相觸，帶來一絲微涼的觸感?！半y為你總惦記著?！彼穆曇羝骄?，卻比對待旁人時，多了幾分真實的柔和。

  她們相對而坐，烹茶閑話。

  從近日讀的詩詞，到宮中瑣碎的傳聞，話語間流淌著無需言明的默契。

  自少女時代起，她們便是如此，一個靈動狡黠，心思百轉(zhuǎn)；一個端莊持重，內(nèi)秀慧中。如今身處這天下最是非之地，這份自幼相伴的情誼，更是成了彼此在驚濤駭浪中唯一可緊緊抓住的浮木。

  情愫的轉(zhuǎn)變，是在無數(shù)個這樣看似尋常的午后與夜晚，悄然發(fā)生的。??

  或許是在甄嬛被其他人刁難，眉莊不動聲色卻堅定地站在她身前之時；或許是在眉莊染疾，甄嬛不顧禁忌，親自侍奉湯藥、徹夜不眠之時；

  又或許，僅僅是某個黃昏，她們并肩立于窗前，看庭中落葉紛飛，無需言語，便能感知到對方心底那同樣的、深宮女子共有的寂寥與無奈。

  那夜御花園棠梨樹下的月光，清冷如水，卻成了點燃這壓抑情感的最后一簇火苗。當眉莊那帶著決絕與顫抖的輕吻，如同墜落凡間的星辰，印在甄嬛微涼的臉頰上時，時間仿佛驟然凝固。甄嬛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眉莊那幾乎微不可聞的、帶著破釜沉舟意味的喘息。

  “眉姐姐……”甄嬛怔忡，臉頰瞬間滾燙，心中涌起驚濤駭浪。她并非懵懂無知，宮中女子之間的親密并非沒有，可如眉莊這般，帶著清晰愛戀與占有意味的舉動，卻是頭一遭。她看到了眉莊眼中那不容錯辨的、超越了姐妹之誼的光芒，熾熱而脆弱，讓她心悸，也讓她……無法抗拒。

  “我知道，此舉驚世駭俗，不容于宮規(guī)，不容于世情?！泵记f的聲音低而清晰，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沙啞。

  “可嬛兒，我的心……它不由我控制。這深宮寂冷，唯有你，是唯一能讓我感到自己是活著的，是真實的?！?br />
  甄嬛望著她，望著這個自幼相伴、性情高潔如白梅般的女子，此刻眼中卻燃著為她而生的、近乎焚身的熱烈。她心中那層自入宮以來便小心構(gòu)筑的冰殼，在這一刻，碎裂開來。她沒有推開她，也沒有斥責她，只是伸出手，輕輕握住了眉莊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指尖冰涼，卻帶著安撫的力量。

  “我……亦然?！绷季茫鐙植诺吐暬貞?，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卻重重地落在了彼此的心上。

  那一夜之后，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進入了一個嶄新而又充滿煎熬的階段。目光交匯時，多了纏綿與悸動；指尖偶然相觸，會帶來一陣酥麻的戰(zhàn)栗；獨處時，空氣都仿佛變得粘稠而曖昧。她們貪婪地汲取著這份不容于世的溫暖，卻又不得不時刻戴著面具，在眾人面前，維持著那份“情同姐妹”的得體與疏離。

  然而，現(xiàn)實的冰冷，很快便如潮水般涌來，將她們剛剛確認的心意浸泡在苦澀的鹽鹵之中。最直接、也最殘忍的考驗，便是侍寢。

  鳳鸞春恩車的鈴鐺聲，無論響在了哪一宮的殿門外，對另一人而言，都不啻于一道催命符。甄嬛記得，有一次她承寵歸來，已是深夜，途徑碎玉軒附近，卻見偏殿的窗欞上，依舊映著眉莊獨自憑窗的孤影，清冷得如同月光雕琢。

  她腳步頓住，心中如同被無數(shù)細針密密扎刺，那剛剛在養(yǎng)心殿強顏歡笑的疲憊與自我厭棄，瞬間達到了頂點。

  她悄然走入殿內(nèi)，眉莊聞聲回頭，臉上來不及掩飾的落寞與眼底的紅痕，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在了甄嬛的心上。

  “眉姐姐……”甄嬛上前，聲音哽咽，想伸手觸碰她，卻又覺得自己的指尖沾染了別人的氣息，不配再玷污她的潔凈。

  眉莊卻主動握住了她的手，力道大得驚人，指甲幾乎掐入她的皮肉?！安槐卣f?！彼]上眼，長睫劇烈顫抖，“我都知道……身不由己，我們都身不由己?！?br />
  她將甄嬛的手拉至自己心口，那里，心跳急促而沉重，“只是有時候這里……很痛，痛得快要無法呼吸。”

  那一刻，甄嬛清晰地感受到了她們之間那無法跨越的鴻溝——她們是皇帝的女人，這個身份如同最沉重的枷鎖，將她們對彼此的真心，扭曲成了背叛與煎熬。她們的愛，在宮規(guī)與帝王權(quán)柄面前，顯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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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嫉妒、愧疚、絕望……種種負面情緒如同藤蔓，在暗夜里瘋狂滋長，纏繞著她們本就脆弱的關(guān)系。

  她們開始有了爭執(zhí)，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或是對方一個不經(jīng)意的、與旁人親近的眼神。爭吵過后，是更長久的冷戰(zhàn)與相互折磨。

  可每一次，當她們看到對方因自己而流露出的痛苦與憔悴時，那堅硬的外殼又會瞬間崩塌，最終化為更加緊密的、帶著淚水的相擁。

  “我們這是何苦……”一次激烈的爭吵后，甄嬛伏在眉莊肩頭，泣不成聲，“明明……明明是這世間最不想傷害彼此的人……”

  眉莊緊緊抱著她，淚水無聲滑落，浸濕了甄嬛的衣襟。“因為我們貪心，嬛兒。”她的聲音帶著看透一切的悲涼與執(zh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