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宜，我在…”這兩個字，如同另一道更猛烈的驚雷，猝不及防地劈開了宜修被噩夢和悲痛籠罩的混沌意識。

  她猛地回過神，幾乎是難以置信地、驟然轉(zhuǎn)過頭，看向近在咫尺的世蘭。黑暗中，世蘭的眼睛亮得驚人，如同浸在水銀里的黑曜石，里面清晰地、毫無保留地映照著她此刻狼狽、脆弱、失魂落魄的模樣。

  那眼神里，沒有因為她失態(tài)而產(chǎn)生的絲毫畏懼，沒有對她過往傷疤的好奇探究，只有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的、純粹的心疼和一種孤注一擲的、近乎勇敢的光芒。

  “小宜……”世蘭又喚了一聲，這一次，她的聲音穩(wěn)了許多，帶著一種破釜沉舟后的清晰和堅定。她握著宜修的手微微用力，掌心那滾燙的溫度源源不斷地傳遞過去，仿佛要將自己的生命力和所有的支撐都灌注到那冰冷的肌膚之下，“別怕，都過去了……只是夢，只是夢而已……你看，我在這里，我一直都在這里?！?br />
  “小宜”。

  這不是“皇后娘娘”，不是“陛下”，甚至不是連名帶姓的“烏拉那拉宜修”。這是一個從未有人敢、也從未有人會用來稱呼她的、帶著極致親昵、甚至隱含幾分狎昵與獨占意味的稱謂。

  它像一把最精準(zhǔn)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撬開了她層層設(shè)防的心門，剝離了她所有的社會身份、地位榮耀、威嚴(yán)面具，直指那個被深深掩藏起來的、最本真、也是最脆弱、傷痕累累的內(nèi)核。

  宜修只覺得一股奇異而洶涌的熱流，從被世蘭緊緊握住的手腕處猛地竄起，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間席卷了全身的冰冷與麻木，沖散了夢魘帶來的刺骨寒意，也以一種近乎粗暴的方式，沖垮了她內(nèi)心深處某一道堅固了數(shù)十年的壁壘。

  她竟然沒有立刻抽回手，也沒有如同往常般，用冰冷的眼神和威嚴(yán)的斥責(zé)來維護那不可侵犯的尊嚴(yán)。她只是怔怔地、一瞬不瞬地看著世蘭，任由那聲石破天驚的“小宜”在耳畔、在心間反復(fù)回蕩、震蕩，如同投入看似平靜無波的古井中的巨石，激起了層層疊疊、再也無法平息的漣漪。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極度緊繃的、危險的、仿佛一觸即燃的張力，卻又奇異地帶給人一種想要沉溺其中的誘惑。

  窗外，醞釀已久的暴雨終于嘩啦啦地傾盆而下，密集的雨點用力敲打著琉璃瓦和屋檐，發(fā)出嘈雜而連綿的聲響，反而襯得殿內(nèi)愈發(fā)寂靜，靜得只能聽到彼此有些紊亂的呼吸聲和如擂鼓般的心跳。燭火被不知從何處縫隙鉆入的風(fēng)吹得搖曳不定，在兩人緊緊交疊的手上投下晃動的、曖昧的光影。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jì)那般漫長，宜修才極輕極緩地吸了一口氣，長長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垂下，在她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小片陰影，巧妙地避開了世蘭那過于灼熱、幾乎要將她靈魂都點燃的目光。

  但是，她依舊沒有抽回被世蘭緊緊包裹住的手，反而，在那溫暖的掌心之下，她幾不可察地、用一種極其微弱的力道，反向微微彎曲了手指，輕輕扣住了世蘭的指尖。

  這一下細微的回應(yīng)，幾乎輕得讓人無法察覺，卻讓世蘭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

  “……放肆?！?br />
  宜修低聲說道，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和虛弱，語氣卻奇異地聽不出多少真正的怒意，反而更像是一種無奈的嘆息，一種……無力的、近乎默認(rèn)的縱容。

  世蘭懸在嗓子眼的心，瞬間落回了實處，隨即，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狂喜和滿足感如同溫暖的潮水，將她整個人淹沒。

  她膽子頓時更大了幾分，就著兩人雙手交握的親密姿勢，輕輕地將宜修往自己這邊帶了帶，讓她的額頭可以自然而然地、溫順地靠在自己單薄卻異常溫暖的肩頭。她能感覺到宜修身體的僵硬在一點點軟化，那依靠過來的重量，帶著全然的信任與放松。

  “是，臣妾放肆。容不得臣妾放肆，臣妾也放肆多少回…”世蘭從善如流地、毫無誠意地認(rèn)錯，聲音里卻帶著再也掩藏不住的笑意和更深沉的心疼，“娘娘想怎么罰臣妾都可以，打手心也好，抄宮規(guī)也罷，臣妾都認(rèn)了。只是……只是求您，別再自己一個人扛著這些了……看著您這樣，臣妾心里……心里難受得緊?！?br />
  宜修沒有抗拒這個依靠，甚至在那帶著暖甜氣息的肩頭輕輕蹭了蹭，尋了一個更舒適的位置。

  額角抵著世蘭柔軟而溫暖的寢衣，鼻尖縈繞著她身上熟悉的、混合著些許暖甜花香和自身體溫的、令人安心的氣息，夢中那蝕骨的冰冷和仿佛被全世界拋棄的孤寂，竟真的被這真實的、溫暖的觸感一點點驅(qū)散、融化。

  她閉上眼，不再去看，也不再想去思考，只是全身心地感受著世蘭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帶著無限憐惜與珍視，在她背后輕柔地、有節(jié)奏地拍撫著，如同安撫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終于找到庇護之所的孩子。

  沒有更多的言語，也不需要。這一聲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小宜”，這一個在雷雨之夜毫無保留的依靠姿勢，遠比千言萬語的勸慰和信誓旦旦的保證，更能撫平那深可見骨的歷史創(chuàng)傷，也更能確認(rèn)彼此在對方心中，那早已逾越了規(guī)矩、禮法、身份，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地位。

  窗外的雨聲依舊淅淅瀝瀝，敲打出連綿不絕的樂章。

  殿內(nèi)，燭影搖紅，映照著相依相偎的兩人，在經(jīng)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心靈風(fēng)暴與無聲的情感博弈后，終于找到了一處只屬于她們二人的、溫暖而隱秘的、足以抵御一切外界風(fēng)雨的寧靜港灣。

  某些森嚴(yán)的界限，在今夜，被打破了；某些深藏的情感，在黑夜與雷雨的掩護下，變得更加清晰、堅定，并且，再也無法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