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深秋，連日的陰雨終于歇了腳，但天色依舊未曾放晴。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京師櫛比鱗次的灰墻黛瓦，空氣中彌漫著雨水浸透泥土后泛起的濕冷腥氣，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季節(jié)更迭的蕭索。

  沈煉剛從南城兵馬司處理完一樁商戶糾紛回來。事情不大，卻瑣碎磨人，耗去了大半日功夫。他端坐于馬背之上，深青色飛魚服的袍角被偶爾掠過的冷風(fēng)掀起，露出底下暗色的襯里。繡春刀鞘隨著坐騎平穩(wěn)的步伐，輕輕撞擊著鞍韉，發(fā)出規(guī)律而沉悶的微響。

  李石頭和趙小刀一左一右跟在馬后。李石頭依舊精神抖擻，目光警惕地掃視著街面。趙小刀則顯得有些蔫頭耷腦，顯然被方才那無休止的扯皮磨掉了不少精神。

  馬蹄踏過青石板路上未干的積水，濺起細碎的水花。街道兩側(cè)的市井喧囂如同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而嘈雜。一切似乎與往日并無不同。

  行至千戶所街口，再轉(zhuǎn)過一個彎，便是那森嚴的門樓。

  就在此時——

  異變陡生！

  一個佝僂、枯槁的身影如同從地底鉆出般，猛地從街邊一條陰暗的窄巷里踉蹌?chuàng)涑?！不顧一切地沖向沈煉的馬頭！

  “冤枉啊——青天大老爺——！”

  一聲嘶啞凄厲、幾乎不似人聲的哀嚎，驟然撕裂了午后沉悶的空氣！

  那身影撲得太猛，幾乎撞上馬頸。沈煉胯下的坐騎受驚，發(fā)出一聲不安的嘶鳴，猛地揚起前蹄！碗口大的鐵蹄在空中亂蹬，眼看就要踏下！

  “大人小心！”李石頭驚呼一聲，反應(yīng)極快，一個箭步上前，死死拽住了馬轡頭，用力將驚馬穩(wěn)住。

  趙小刀也瞬間驚醒，唰地拔出半截腰刀，厲聲喝道：“什么人？！膽敢沖撞總旗大人！”

  街面上的行人商販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住，紛紛駐足觀望，竊竊私語聲如同潮水般蔓延開來。

  沈煉勒緊韁繩，穩(wěn)住身形，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那個撲倒在馬前的身影。

  那是一個老軍戶。一身洗得發(fā)白、打滿補丁的舊號襖，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頭發(fā)花白雜亂，如同枯草。一張臉被歲月和風(fēng)霜摧殘得溝壑縱橫，黝黑粗糙。他跪倒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渾身劇烈地顫抖，枯枝般的雙手高高舉過頭頂，手里緊緊攥著一份皺巴巴、邊緣破損的紙狀。

  最刺目的，是他額頭上那片剛剛因叩首而磕破的傷口，鮮血混著地上的泥水，糊了滿臉，顯得異常凄厲可怖。

  “大人！冤枉啊！求青天大老爺為小老兒做主！為我那冤死的兒……做主啊——！”老軍戶涕淚橫流，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中撕裂而出，充滿了令人心悸的絕望。

  沈煉眉頭緊鎖，翻身下馬。他并未立刻去扶那老軍戶，而是銳利的目光迅速掃過四周。圍觀的人群中，幾張看似尋常的面孔眼神閃爍，與他對視后迅速低下頭或移開視線。遠處街角，似乎有人影一晃而過。

  這不是簡單的攔轎喊冤。

  “老人家，起來說話?！鄙驘捖曇舫练€(wěn)，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有何冤情，依律呈報即可，何必行此大禮，驚擾街面？”

  李石頭上前，想將那老軍戶攙起，老人卻如同釘在地上般，死死不肯起來，只是拼命將那份血淚浸染的狀紙往沈煉手里塞。

  “大人！規(guī)矩……規(guī)矩不管用?。　崩先丝藓爸?，老淚縱橫，“小老兒陳漢山，南城軍戶籍！獨子陳栓子，去年……去年在衛(wèi)所當(dāng)差，就因為……就因為一點小過錯，被……被活活打死了??！他們……他們反誣我兒是偷竊敗露，畏罪自盡！連……連撫恤銀子都克扣了啊！大人！我兒死得冤！死得慘啊——！”

  “陳栓子”這個名字如同一個關(guān)鍵的楔子，瞬間敲入了沈煉的腦海。他記得這個名字。前幾日翻看過往一些無關(guān)卷宗時，似乎瞥見過一眼，標注的正是“自盡”。

  而“活活打死”、“誣陷”、“克扣撫恤”這些字眼，更是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人心頭發(fā)緊。

  沈煉的目光驟然變得冰冷銳利。他注意到老軍戶在哭訴時，眼神驚恐地、不由自主地瞟向千戶所大門的方向，聲音也下意識地壓低了片刻，仿佛懼怕被什么人聽見。

  這絕非尋常軍戶糾紛。這背后，必然牽扯衛(wèi)所內(nèi)部人員，而且極可能是有根腳、有勢力的人物。

  就在這時，千戶所大門內(nèi)一陣腳步聲響起。幾名值守的校尉聞聲趕了出來，為首的小旗看到跪在地上的老軍戶，臉色微微一變，上前對沈煉行禮道：“沈總旗，這老糊涂又來了！整日瘋瘋癲癲胡言亂語，驚擾大人了！卑職這就把他拖走！”

  說著，便要示意手下上前。

  “且慢?！鄙驘捥种浦?，聲音不大，卻帶著總旗的威嚴。那小旗動作一僵。

  沈煉深深看了一眼跪地不起、只是哀哭的老軍戶，又瞥了一眼那幾名眼神閃爍的值守校尉。他心中已然明了——這是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這老軍戶的出現(xiàn)時機、地點、乃至哭訴的內(nèi)容，都太過“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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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張彪嗎？除了他，還有誰會用如此陰損卻難以抓住把柄的手段？

  這案子，接，便是捅了馬蜂窩，必然直面張彪及其黨羽的瘋狂反撲，調(diào)查過程必將步步荊棘，甚至可能引火燒身。不接，則剛剛建立的“不畏強權(quán)、秉公執(zhí)法”的名聲頃刻掃地，不僅寒了手下之心，更會在鄭坤那里失分。

  就在他心念電轉(zhuǎn)之際，又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

  “何事喧嘩？”百戶鄭坤在一眾親隨的簇擁下，從衙門內(nèi)踱步而出。他顯然早已被驚動，面色平靜，看不出喜怒，目光淡淡掃過跪地的老軍戶和一旁的沈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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