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殿內(nèi)，龍涎香的煙氣被窗縫擠入的微風吹得飄忽不定，一如武則天此刻的心緒。

  天，尚未全亮。

  這位大唐實際的統(tǒng)治者，并未安寢。她面前的御案上，沒有堆積如山的奏章，只擺著兩份。一份，是侍御史陸羽循規(guī)蹈矩呈上的，關(guān)于軍糧案的“萬難奏折”。另一份，則是剛剛由上官婉兒親手呈上的，彈劾兵部郎中魏玄的密折。

  武則天的手指，輕輕敲擊著那份密折的封皮。

  “手眼通天，權(quán)柄橫跨中樞與邊鎮(zhèn)……”

  她低聲念著陸羽在第一份奏折里的話，鳳目中閃過一絲玩味。這年輕人，真是個玲瓏剔透的妙人。他明知自己查的是丘神績，卻偏偏一字不提，反倒用這十二個字，將一個巨大的難題，連同無盡的忠誠與惶恐，一并打包，恭恭敬敬地送還給了她。

  這既是請示，也是試探。試探她這位天后，究竟是想借此案敲打丘神績那樣的武將勛貴，還是真想一查到底，動搖國本。

  而這第二份密折，才是他真正的殺招。

  魏玄。

  裴炎的門生。

  這把刀，遞得又準又狠。不偏不倚，正好捅在裴炎勢力的腰眼上，既能讓那老狐貍感到切膚之痛，又巧妙地將火勢控制在文官集團內(nèi)部，避免了與丘神績等武將勢力的直接沖突。

  “好一個敲山震虎，好一個另辟蹊徑。”武則天唇角微揚，那不是贊許的笑，而是一種棋手發(fā)現(xiàn)了有趣棋子的欣賞。

  這陸羽，就像一把新出鞘的寶刀，鋒利，好用，但握刀的手，必須足夠有力。否則，鋒芒太露，傷人之前，必先傷己。

  她將奏折放下，揉了揉眉心。

  真正讓她煩躁的，從來不是裴炎這種看得見的政敵，而是那些看不見，卻無時無刻不在涌動的暗流。

  “娘娘，”上官婉兒輕步上前，為她續(xù)上一杯溫熱的參茶，“魏王殿下和幾位宗室長輩，已經(jīng)在殿外候著了。”

  “魏王？”武則天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頓，“武承嗣？他這么早來做什么？”

  上官婉兒垂眸道：“說是聽聞娘娘為國事操勞，特來請安，分憂解難?！?br />
  分憂解難？

  武則天心中冷笑。只怕是來探聽風聲，順便為自己那不切實際的東宮夢，再添一把柴火吧。

  “讓他進來?！?br />
  片刻后，身材微胖、面帶殷勤笑容的魏王武承嗣快步走了進來，身后還跟著幾位武氏的族親。

  “侄兒（臣等）參見姑母（天后娘娘），娘娘萬安?！?br />
  “都起來吧?！蔽鋭t天的聲音聽不出喜怒，“這么早，不在府中安歇，跑到宮里來做什么？莫不是長安城里又出了什么大事，需要你們來給朕報信？”

  武承嗣臉上笑容一僵，連忙躬身道：“姑母說笑了。侄兒是憂心姑母的鳳體。昨日周興伏法，長安百姓無不拍手稱快，皆贊姑母圣明。只是……朝中出了這么大的空缺，難免有些宵小之輩，動了不該動的心思?！?br />
  他一邊說，一邊悄悄觀察著武則天的臉色，見她沒什么反應，膽子便大了幾分。

  “侄兒今早聽說，豫王、周王幾位殿下，天不亮就入宮了。唉，他們也是一片孝心，只是到底年輕，又是李氏子孫，與朝中那些舊臣走得太近。侄兒擔心，他們會被人當槍使，到時候，反倒讓姑母您為難?！?br />
  這番話，說得是“情真意切”，字字句句都在為武則天“考慮”，實則包藏禍心。他不僅暗示李旦、李顯等皇子與舊臣勾結(jié)，更是在提醒武則天——他們姓李，而我們，才姓武。

  帝王之家，最忌諱的，便是這骨肉之間的猜忌與分裂。

  武則天靜靜地聽著，手中把玩著茶杯蓋，杯蓋與杯沿碰撞，發(fā)出清脆的“咔噠”聲，在這安靜的大殿里，顯得格外刺耳。

  她看著眼前這個野心勃勃的侄子，頭頂上那【覬覦東宮（深紅）】、【急功近利（黃）】的詞條，簡直晃得她眼睛疼。

  她當然知道李旦那些兒子們的小動作。也知道武承嗣這些侄子們的狼子野心。

  李氏宗親們，盼著她早日還政于李唐，他們好繼續(xù)做安逸的皇親國戚。而武氏的族人們，則希望她能更進一步，甚至改朝換代，他們便可從外戚一躍成為新朝的開國元勛。

  兩股力量，就像兩只巨大的手，在撕扯著她，也撕扯著整個大唐的國運。

  她累了。

  這種累，不是身體上的疲憊，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孤獨。她坐在這至高無上的位置上，卻找不到一個可以真正吐露心聲的人。兒子們視她為奪走父皇江山的權(quán)婦，侄子們視她為攫取權(quán)力的工具，滿朝文武，要么敬她，要么畏她，要么恨她。

  無人懂她。

  “承嗣，”武則天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你的心意，朕知道了。但儲君之位，事關(guān)國本，不可輕議。豫王他們，終究是朕的兒子，也是大唐的皇子，關(guān)心朝政，并無不妥?！?br />
  她輕輕一句話，便將武承嗣所有的話術(shù)都堵了回去。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精彩內(nèi)容！

  武承嗣臉色變了變，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被武則天一個眼神制止了。那眼神里，沒有怒火，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讓他瞬間如墜冰窟，后面的話全都咽了回去。

  “你們都退下吧。朕要準備上朝了?！?br />
  “是……是，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