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小軒窗
藏鋒閣的夜,總是來得比別處更早幾分。當最后一縷殘陽被遠山吞沒,庭院便沉入一種亙古般的寂靜之中,唯有那株倚墻而生的海棠,在漸濃的暮色里悄然醞釀著一場花事。
晨起時,那些花苞還只是點點深紅,緊裹如凝血,羞澀地藏在深綠葉片之后。待歸海一刀結(jié)束一整日嚴苛的刀法基礎(chǔ)練習(xí),拖著疲憊的身軀踏月歸來時,竟發(fā)現(xiàn)它們已趁他不注意,偷偷綻開了數(shù)朵。
夜露悄凝,綴于瓣緣,映著澹澹月華,流轉(zhuǎn)著難以言喻的嬌柔光澤。他駐足凝望,胸中因反復(fù)練習(xí)而積攢的燥氣,竟被這無聲的柔美悄然撫平了幾分。
好看,當真是好看。 即便在這萬籟俱寂、萬籟收聲的深夜里,那深深淺淺的紅,依舊在月光下分明可辨。他忽然想起三個月前,三人于此擇選居所的情景。
那日寒風(fēng)凜冽,滿院凋敝,枯枝橫斜,唯有此樹,枝干優(yōu)雅舒展,長短錯落,紅紫相間的樹皮于凜冽空氣中默然訴說著一線生機。
他幾乎是第一眼,便毫不遲疑地定下了這處藏鋒閣。固然因它地處偏僻,人跡罕至,合乎他喜靜厭喧、孤峭冷硬的性子;亦因其坐南朝北,格局罕見,自有幾分睥睨獨立的孤傲氣象。但最深層的緣由,深埋于他從不輕易示人的心底——在這庭院朝南的一隅,竟靜立著一株海棠。
他絕不會認錯。入護龍山莊不久,海棠便曾牽著他的衣袖,跑去后山,指著幾株相似的樹,聲音清脆如玉石相擊,帶著幾分小小的得意:“看,那些樹和我的名字是一樣的!”
此后無數(shù)個日夜,無論是晨曦微露,還是星子低垂,他都會有意無意地去摩挲、辨認山莊內(nèi)每一株海棠的形貌,早已將它的姿態(tài)、氣息刻入心底。 于是,這方院落,便成了他唯一的選擇,仿佛守在此處,便是在守住一份與那個名字相連的、微弱卻執(zhí)著的暖意。
明日,便是三月十三了。 那是海棠的生辰。
念頭一起,往事便如解凍的春溪,潺潺涌入腦海——初入莊那年的三月十三,他于后山練至深夜,歸途中偶然窺見她跪在那幾株海棠樹下,單薄的肩頭難以抑制地微顫,壓抑的低泣聲碎在料峭春風(fēng)里,喃喃訴說著對亡母的刻骨思念。
那是他第一次見她落淚,也是第一次,心頭泛起一種陌生而沉甸甸的鈍痛,那痛楚并非來源于外傷,卻逼得他呼吸都艱澀起來。那時他只能將自己隱于濃重的暗影深處,遠遠望著。
他下意識地探手入懷,指尖觸到那支被體溫熨得溫?zé)岬陌l(fā)釵。釵身小巧,做工極精致,粉白二色琉璃被巧手雕琢拼嵌成層層疊疊的海棠花瓣模樣,玲瓏剔透。是去歲他回歸海故宅祭奠亡父時,特地繞道集市,于萬千飾物中,一眼相中的。
他下意識地探手入懷,指尖觸到那支被體溫熨得溫?zé)岬陌l(fā)釵。釵身小巧,分量卻沉甸甸的,做工極精致,粉白二色琉璃被巧手雕琢拼嵌成層層疊疊的海棠花瓣模樣,玲瓏剔透,在指尖微涼的觸感下,仿佛真有暗香流動。是去歲他回歸海故宅祭奠亡父時,特地繞道最繁華的集市,于萬千璀璨飾物中,一眼相中的。彼時,那小攤的燈火,似乎都匯攏于這一朵琉璃海棠之上。
是的,歸海一刀自然知曉上官海棠是女子。從那年寒潭之中,她不顧自身安危,奮力將瀕死的他拖上岸,湖水中他的長發(fā)飄動,一雙清亮眸子里盛滿堅定——從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了。
這個秘密,他藏得比任何刀法心得都要緊。
月色悄然西移,亥時已過,子時降臨。他不再遲疑,身形如夜梟般輕靈翻過院墻,踏著早已爛熟于心的路徑,疾步奔往后山海棠林。心口那團火灼燒著,催促著他的腳步越行越快,幾乎要破膛而出——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將那支藏了許久的釵,帶著他掌心溫度與未曾言明的祈盼,親手簪于她的發(fā)間。
然而,有人比他更早。 依舊是那幾株繁茂的海棠樹下,那個纖細的身影近乎蜷縮地跪坐其間,仿佛要將自己融入這片土地。但這一次,哭聲不再是強忍的嗚咽,而是盡情釋放的、撕心裂肺般的悲慟,在寂靜的山林中顯得格外刺耳,每一絲聲響都牽扯著他緊繃的神經(jīng)。
一刀腳步猛地頓住,他不愿做暗處的偷聽者,那非他性格,更覺是對她悲傷的一種褻瀆。于是刻意加重了步伐,踏著落葉,發(fā)出清晰的窸窣聲,走了過去。
聲響果然驚動了傷心人。海棠像是受驚的小鹿般猛地抬頭,淚眼朦朧中見是他,慌忙用袖子胡亂擦拭臉上的淚痕,一雙明媚杏眼此刻腫得如同桃兒,鼻尖也通紅,卻仍強撐著驚訝,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小心翼翼地問:“一……一刀?你……你怎么不休息,到這里來做什么?”她試圖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聲音卻泄露了全部的脆弱。
他沉默地走近,在她面前一步之遙站定。目光掠過她濡濕的睫毛和蒼白的小臉,心中那點微不足道的緊張,瞬間被更洶涌的心疼與保護欲壓下。他深吸一口帶著寒意的夜氣,從懷中取出那支用軟綢仔細包裹的發(fā)釵,遞到她眼前,動作略顯僵硬,目光低垂,聲音低沉而微澀,仿佛怕驚擾了什么:“給你的。生辰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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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支在清冷月光下流轉(zhuǎn)著溫潤光彩的粉琉璃發(fā)釵,清晰地映入海棠眼簾。她的抽噎聲驟然停止,紅腫的眼睛驚訝地睜大,淚珠還掛在長長的睫毛上,欲落未落。她顫聲問:“你……你怎么會知道?我的生辰……還有,我……我其實是——” 巨大的震驚甚至?xí)簳r壓過了悲傷。
“每年的這一天,你都會來這里?!币坏督K于抬起眼,目光深邃如夜,靜靜地望向她,仿佛要望進她心底,“還有,你從水里把我救上來那天,我就知道了。” 他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每一個字都砸在海棠心上。
海棠怔怔地望著他,又低頭看看手中那支精致得與她如今“男孩”身份格格不入的發(fā)釵,指尖傳來琉璃冰涼的觸感,卻奇異地帶給她一絲安撫。她猶豫片刻,終究伸出手,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摩挲著釵身上冰涼而光滑的花瓣,聲音低啞:“多謝你……惦記著我??墒恰?她頓了頓,吸了吸鼻子,努力想平復(fù)情緒,卻掩不住更深的愁緒與無奈,“這些東西,我以后大概再也用不上了。” 她抬起淚眼,望向漆黑的天幕,聲音飄忽:“義父讓我一定要把自己當成男孩子。昨天他來看我,告訴我……南邊哀牢山里有位世外高人,執(zhí)意收我為徒,這兩年就會來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