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里的氣氛愈發(fā)微妙。那場代價慘重的截殺，像一根毒刺，扎在了所有巫族人的心里。后羿依舊是那個受人敬仰的射日英雄，但曾經(jīng)毫無保留的信任，如今卻蒙上了一層難以言說的陰影。族人們依舊會向他行禮，但那目光中，除了往日的崇敬，更多了幾分審視，幾分欲言又止的擔(dān)憂，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對那未知的、能影響后羿大神之力量的恐懼。

  后羿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切。他變得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巡邏和狩獵，他幾乎不再參與部落的集體活動。他常常獨自一人，帶著射日弓，深入不周山腳下最荒僻的山谷，一遍又一遍地練習(xí)箭術(shù)，試圖找回那種與弓弦、與箭矢、與天地風(fēng)向完美合一的感覺。

  然而，詛咒如影隨形。

  每一次拉開弓弦，那冰寒刺骨的感覺便會從指尖蔓延，滲入骨髓。耳邊時而會響起金烏凄厲的哀鳴，或是夸父沉重的嘆息。眼前的靶子，有時會幻化成燃燒的金烏，有時又會變成族人質(zhì)疑的面孔。他的箭，依舊精準，卻失去了往日那種一往無前、神意貫通的“勢”。那是一種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的滯澀與沉重，仿佛每一箭都射在了無形的冰墻上，反震之力讓他靈魂都在顫抖。

  “為什么？！到底為什么？！”在一次次的失敗嘗試后，后羿終于忍不住對著空寂的山谷咆哮，聲音中充滿了痛苦與迷茫。他引以為傲的力量，他守護族人的資本，正在被一種無形的力量一點點蠶食、扭曲。這種失去掌控的感覺，比面對任何強敵都更讓他感到恐懼。

  更讓他心寒的是與嫦娥的關(guān)系。他身上的寒意越來越重，即便在烈日之下，靠近他的人也能感覺到一股不自然的陰冷。嫦娥本是太陰之體，雖不排斥寒意，但后羿身上這種帶著絕望、死寂氣息的冰冷，讓她本能地感到不安與疏離。她試圖用更多的溫情去溫暖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靠近，似乎只會讓他更加緊繃，更加沉默。

  夜里，后羿的噩夢愈發(fā)頻繁、恐怖。他不再僅僅夢到金烏和冰淵，開始夢到巫族部落在大火中燃燒，夢到熟悉的族人在妖族的屠戮下哀嚎，而他自己，卻如同被凍僵在原地，只能眼睜睜看著，無法動彈，無法射出一箭！每一次從這樣的噩夢中驚醒，他都會渾身冷汗，那寒意卻如跗骨之蛆，揮之不去。

  他開始下意識地回避與嫦娥的親密接觸。他害怕自己身上的冰冷會傷到她，更害怕在噩夢中失控傷到她。他常常獨自坐在屋外，望著漆黑的夜空，一坐就是一夜。嫦娥在屋內(nèi)，看著他孤獨而冰冷的背影，心中充滿了無助與悲傷。她端去的熱湯，往往原封不動地變冷。兩人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冰墻。

  這一夜，嫦娥又一次從淺眠中驚醒，發(fā)現(xiàn)身邊空無一人。她披衣起身，走到門口，看到后羿依舊坐在那塊冰冷的青石上，仰望著天空那輪異常明亮的圓月。清冷的月輝灑在他身上，仿佛為他鍍上了一層銀邊，卻更顯得他身影孤寂，仿佛隨時會融入這冰冷的月光中消散。

  “羿，”嫦娥輕聲呼喚，帶著一絲哽咽，“回來睡吧，外面冷。”

  后羿沒有回頭，只是聲音沙啞地開口，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疲憊：“嫦娥……你說，我射落九日，真的是對的嗎？為什么我現(xiàn)在……感覺如此寒冷，如此……罪孽深重？”

  嫦娥心中一痛，上前幾步，從身后輕輕抱住他。然而，接觸到的不再是熟悉的溫暖脊背，而是一片徹骨的冰涼，凍得她微微一顫。

  后羿感受到了她的顫抖，身體猛地一僵，隨即地推開了她。“別靠太近，”他聲音低沉，“我身上……不干凈?！?br />
  這句話像一把冰錐，刺穿了嫦娥的心。她看著后羿依舊不肯回頭的背影，淚水終于滑落。她不明白，曾經(jīng)頂天立地、如同太陽般溫暖的夫君，為何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是力量的反噬？是業(yè)力的糾纏？還是……別的什么？

  她抬頭，望向那輪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都要吸引人的明月，一股莫名的、難以言喻的悸動在她心底滋生。那清冷的月輝，此刻竟讓她產(chǎn)生了一種詭異的……歸屬感？仿佛那里才是逃離這無邊寒意與痛苦的……歸宿？

  這個念頭一閃而逝，卻讓她自己都感到心驚。

  ***

  廣寒宮內(nèi)，冰鏡將下界后羿的痛苦掙扎、夫妻間的隔閡與冰冷，以及嫦娥那望向明月時一閃而逝的悸動，都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

  羲和臉上露出了近乎病態(tài)的滿足笑容，她撫摸著《永寂寒淵錄》冰冷的封面，感受著其中因后羿痛苦而愈發(fā)活躍的詛咒之力?！翱窗?，常羲！寒淵正在吞噬他！他正在失去力量，失去信任，即將失去摯愛！這比直接殺了他，更讓我痛快！”

  常羲的眼中卻閃過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復(fù)雜情緒。她看著鏡中嫦娥那無助而悲傷的臉龐，看著那與她同源的太陰之體，心中微微一動。但這點波動很快被她壓下，恢復(fù)了古井無波的平靜。

  “姐姐，詛咒的根須已深入他的靈魂。但若要徹底綻放，還需最后一道‘養(yǎng)分’?！背ｔ说穆曇粢琅f清冷，那極致的絕望與自我否定，將最終完成《永寂寒淵錄》的最終烙印，使他永世沉淪?！?br />
  她頓了頓，補充道：“而那個女子……她對太陰星的感應(yīng)正在加強?；蛟S，她將成為壓垮后羿的……最后一根稻草?！?br />
  羲和眼中恨意燃燒，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那最終的場景，看到了后羿在失去一切后，那空洞絕望的眼神。

  “我等著那一天！”她冰冷地宣告，“我要他活著，見證所有他在意的東西，一樣樣破碎！這才是對他最殘忍的懲罰！”

  月桂樹的影子在清冷的宮中搖曳，如同張牙舞爪的鬼魅。一場針對英雄的、由恨意書寫、以痛苦為食的悲劇，正逐漸走向它無可避免的高潮。后羿的掙扎，在命運的詛咒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而那輪明月，依舊高懸，冷漠地注視著下界的一切悲歡離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