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一盞白得晃眼的節(jié)能燈，將室內(nèi)的一切都照得無所遁形。一張簡單的長桌，幾把鐵質(zhì)的椅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李大壯被帶進來的時候，腿肚子都在發(fā)軟。他看到桌子對面坐著三個人。主審的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老紀檢干部，姓張，目光沉靜如水，卻仿佛能洞穿人心。旁邊坐著一個年輕的記錄員，手指在筆記本電腦上翻飛，只留下清脆的敲擊聲。

  而最讓李大壯心驚的，是坐在角落里的那個人——林紓。

  林紓沒有看他，只是低頭整理著面前的一摞文件。但他身上那股冷靜、專注的氣場，卻像一根無形的針，扎得李大壯渾身不自在。他知道，眼前這個看似無害的年輕人，才是那個親手把他送進地獄的“閻王”。

  最初的詢問，在一種刻意營造的平緩氣氛中開始。

  張干事呷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問道：“李大壯，我們今天請你來，是想了解一下你們西郊村合作社的農(nóng)機補貼申領情況。你先說說，那臺申報的大型聯(lián)合收割機，是怎么回事？”

  聽到這個問題，李大壯反而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精神為之一振。這是他早就想好的說辭，演練過無數(shù)遍，自認為天衣無縫。

  他清了清嗓子，身體前傾，擺出一副坦誠又帶點委屈的姿態(tài)：“張主任，這事兒說來話長。我們合作社成立之初，確實是計劃購買一臺大型農(nóng)機的，連定金都跟‘宏達農(nóng)機’那邊談好了。這不都是為了響應國家號召，搞規(guī)?；?jīng)營，替鄉(xiāng)親們省錢嘛！”

  他說話的時候，聲情并茂，仿佛自己真是個一心為民的好村長?！翱墒呛髞砟?，計劃趕不上變化。我們發(fā)現(xiàn)那個型號的收割機，不太適合我們這邊的丘陵地形，轉(zhuǎn)彎不方便。加上后來聯(lián)系了一家大型農(nóng)場，他們的收割隊能提供更便宜的服務。我們一合計，為了給合作社省錢，就改變了主意，把購機計劃暫時擱置了。那筆補貼申報材料，是之前就交上去了，后來工作一忙，忘了去撤回。這確實是我們工作上的疏忽，我檢討。但這錢，我們可是一分沒亂花，都用在合作社的日常運營上了?！?br />
  這套說辭，將蓄意騙補輕描淡寫地歪曲成了“計劃變更”和“工作疏忽”，甚至還把自己塑造成了為集體利益精打細算的形象。說完，他偷偷瞥了一眼林紓，眼神里甚至帶上了一絲挑釁。

  張干事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點了點頭，然后示意了一下林紓。

  林紓會意，站起身，將第一份文件放到了李大壯面前的桌子上，用手指輕輕敲了敲。

  那是一份工商注冊信息的打印件，公司的名字赫然是——“宏達農(nóng)機銷售有限公司”。

  “李村長，”林紓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像一顆石子，投入李大壯剛剛平靜下來的心湖，“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叫王小虎。根據(jù)我們的調(diào)查，他是你妻子的親弟弟，也就是你的小舅子。公司注冊地址是一個早已廢棄的倉庫，沒有一部辦公電話，更沒有任何農(nóng)機交易記錄。你能解釋一下，為什么你們合作社要從一個幾乎不存在的空殼公司，去訂購一臺幾十萬的農(nóng)機嗎？”

  李大壯的臉色“唰”的一下就變了，那是一種健康的紅色迅速褪去后留下的灰敗。他張了張嘴，喉結(jié)上下滾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拔摇也恢馈@事兒都是他去辦的……”他的聲音已經(jīng)開始發(fā)虛。

  張干事沒有追問，而是給了林紓一個繼續(xù)的眼神。

  林紓拿起了第二份證據(jù)，這次是一張巨大的圖表，正是那張土地面積的對比分析表。他將其展開，鋪在桌上，推到李大壯面前。那鮮紅的“虛報715畝”的字樣，像烙鐵一樣燙著李大壯的眼睛。

  “關于土地流轉(zhuǎn)補貼，你說錢都用在了合作社運營上。那我想請問，這虛報出來的715畝土地的補貼款，運營在了哪里？”林紓指著桌上另一份文件，“這是我們從村民王有福、趙春來……等十五位村民手里拿到的土地轉(zhuǎn)包原始合同。他們的合同加起來，總共是485畝。而你上報的，是1200畝。李村長，你數(shù)學應該不錯，能算算這筆賬嗎？”

  “不……不是這樣的，”李大壯的額頭開始冒汗，他揮著手，像要趕走什么可怕的東西，“有些是口頭協(xié)議，沒簽合同……對，口頭協(xié)議！”

  “是嗎？”林紓的語氣依舊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從文件堆里抽出了幾份筆錄，“這是王有福他們的詢問筆錄，他們都明確表示，從未將合同外的任何一分土地流轉(zhuǎn)給你的合作社。他們還提到，每年你都會以‘辦理手續(xù)’為名，讓他們在一些空白文件上簽字。李村長，那些偽造的合同，就是這么來的吧？”

  李大壯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他用來擦汗的紙巾，很快就濕透了。他的眼神變得慌亂，在張干事和林紓之間游移，像一條被逼到絕路的狼，徒勞地尋找著逃跑的縫隙。

  他開始前言不搭后語?！斑@……這是會計搞錯了……他把別人的地也算進來了……我不知情，我真的不知情……”他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

  隨著調(diào)查的深入，一張比農(nóng)機騙補案更為復雜、更為隱蔽的大網(wǎng)，漸漸浮出了水面。而這張網(wǎng)的每一個結(jié)點，都與土地息息相關。

  突破口，來自一筆看似尋常的“荒地開墾補貼”。

  專案組的財務專家在梳理流水時發(fā)現(xiàn)，李大壯的合作社在過去三年里，每年都能從農(nóng)業(yè)局領到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荒地開墾補貼。項目名目是“開墾村南頭百畝荒灘，改造成高標準農(nóng)田”。材料做得天衣無縫，有項目規(guī)劃圖，有開墾前后的照片對比，甚至還有一份村民代表會議的“一致同意”決議。

  但林紓在之前的走訪中，對村南那片地有著清晰的印象。那片所謂的“荒灘”，根本不是荒地。那里是村民老趙家的祖?zhèn)鳚O場，一口幾十畝大的魚塘，周圍種著些玉米和蔬菜，是老趙一家賴以為生的命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