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

  陳三槐還坐在亂葬崗邊上，膝蓋上壓著那本濕皮賬本。背上的字還在燒，一筆一劃像是用烙鐵刻上去的。他沒動，也不敢動。動一下，那數(shù)字好像就要往肉里鉆得更深。

  遠處傳來車鈴聲。

  一輛老式二八自行車歪歪扭扭地拐進小路，車筐里放著個保溫桶。湯映紅穿著米色圍裙，頭發(fā)扎成馬尾，臉上涂了點粉，看起來跟平時一樣干凈利落。

  她把車停在幾步外，拎起桶走過來?！坝衷谶@兒發(fā)呆？凌晨三點就給你打電話沒人接，我還以為你被鬼抬走了?！?br />
  陳三槐抬頭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上次見她，是半個月前。那天她送來一碗珍珠奶茶味的孟婆湯，說是新品試喝。他喝了，第二天忘了自己姓什么，還是太爺爺托夢提醒才想起來。

  這次他又看見了師父的氣息。

  不是幻覺。是他右眼流淚時，從淚光里飄出來的——一縷灰煙似的影子，站在湯桶口，嘴唇在動，但聽不見聲音。

  “給?！睖臣t把碗遞過來，“熱的，加了雙份珍珠?！?br />
  碗蓋掀開，一股甜香混著藥味沖出來。表面浮著一層奶蓋，底下褐色湯水微微冒泡。一顆顆黑色珍珠沉在底部，像極了冥幣燒完后的殘渣。

  陳三槐接過碗，手指在碗沿蹭了一下。

  左眼瞬間發(fā)熱。

  通陰術(shù)開了。

  湯面上泛起波紋，影像斷斷續(xù)續(xù)跳出來——

  一間昏暗屋子。墻上掛著生死簿的影子。師父跪在地上，肩膀被一支判官筆壓著，頭低著，嘴里念著什么。對面站著一個人，穿黑袍，袖口露著銅牌，獸頭對月牙。

  是陸離。

  他在讀契文：“種魂為質(zhì)，代償陰債，三代血脈不得違。”

  師父抬起頭，臉上全是汗，眼睛卻盯著門外，像是在看誰。

  畫面到這里就碎了。

  陳三槐收回視線，吹了口氣，假裝喝了一口。

  舌尖剛碰湯，一股麻感直沖腦門。他立刻閉氣，用指甲在舌根處一掐，把那股勁壓下去。這湯不止健忘草，還摻了別的東西。

  他放下碗，說：“今天怎么親自送？”

  “系統(tǒng)派單?！睖臣t靠在車邊，“總部說這批湯要送到特殊客戶手里，不能外包?！?br />
  “我算特殊客戶？”

  “你欠費太多，都上黑名單了?！彼α诵?，“再不繳費，下次給你送韭菜盒子味的?！?br />
  陳三槐也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強。

  他知道她在開玩笑，但他笑不出來。因為他右眼已經(jīng)開始流淚，紙灰從鬢角往下掉，像下了一場小雪。

  這不是祖宗罵他。

  是他們在哭。

  還沒說完話，院墻外傳來一陣音樂聲。

  《最炫民族風》。

  節(jié)奏響得能把墳頭震塌。

  一個老頭騎著電動三輪沖進來，車上綁著喇叭，手里舉著個智能機頂盒，屏幕上紅光閃爍。

  是陳太公。

  他一腳剎車停在湯映紅自行車旁邊，跳下來就喊：“轉(zhuǎn)賬！大額轉(zhuǎn)賬！又是你這家店！”

  他把機頂盒懟到陳三槐面前，手指在屏幕上劃拉：“你看你看，七天三百六十五筆，每筆九千九百九十九，整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香火補貼？騙鬼呢！哪有廟一年收這么多香油錢！”

  陳三槐接過機頂盒看了一眼。

  收款方：孟婆湯連鎖總店·東區(qū)分部

  付款方：陰司財政司·臨時撥款賬戶柒

  備注：非遺文化傳承專項補助

  金額沒錯。

  時間也對。

  每一筆都在午夜十二點零一分準時到賬。

  他抬頭看向湯映紅：“這些錢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睖臣t皺眉，“我只是送貨的，財務歸總部管?！?br />
  “那你這桶湯，燒了多久？”

  “二十四小時不停火。”她說，“老配方，必須恒溫熬足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出味?！?br />
  陳三槐站起身，走到保溫桶邊。

  揭開蓋子。

  熱氣撲面而來。

  湯面翻滾，顏色比剛才深了些，那些黑色珍珠在底下緩緩轉(zhuǎn)動，像有生命一樣。

  他伸手探進去，撈出一顆。

  捏開。

  里面不是淀粉，是一小團卷起來的紙條。展開只有兩個字：**記憶**。

  他抬頭看湯映紅：“你知道這里面煮的是什么嗎？”

  “當然是藥材?！彼Z氣有點急，“黨參、茯苓、合歡皮……還有健忘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