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清清淡淡
竹樓外的山泉不知何時變得湍急,撞在溪石上的聲音清越如金石。張思貞將藥方輕輕折起,那方淡粉印章在紙頁間若隱若現(xiàn),像顆藏在藥香里的星辰。她忽然懂得,為何師祖爺?shù)挠≌乱痰眠@般有棱有角 —— 不是要顯露鋒芒,而是要在這世道里,守住一份不被磨平的真心。
林小婉把捆好的金銀花掛在房梁上,青白色的花串在風(fēng)里輕輕搖晃。她望著藥柜底層那個 “仁心” 木牌,忽然覺得那些被摩挲得發(fā)亮的邊角,不是歲月磨去了棱角,而是無數(shù)雙手的溫度,將堅(jiān)硬的木頭焐出了溫潤的光。就像師祖爺?shù)挠≌?,鋒芒之下,藏著的全是給這世間的溫柔。
張思貞湊過來看時,樟木盒里的防潮紙正微微顫動,像是被林小婉指尖的動作驚動了。那片紫菀花干縮成薄薄一片,邊緣蜷曲如蝶翼,卻在燈光下透著溫潤的紫,仿佛把去年秋天的暮色都凝在了里面。
“是紫菀?!?蘇瑤的目光落在花瓣上,忽然變得格外柔軟,“你師祖爺總愛在藥方背面壓些當(dāng)季的花草。春天壓迎春,夏天壓薄荷,到了秋天,藥圃里的紫菀開得最盛,他就天天摘一朵來?!?她伸手輕輕碰了碰花瓣邊緣,指尖懸在半空又收了回來,像是怕碰碎了這陳年的念想。
林小婉忽然想起去年深秋,她蹲在藥圃里看紫菀花。那些紫色的小絨球被秋陽曬得暖融融的,風(fēng)過時就輕輕搖晃,像一群攢動的星子。蘇瑤當(dāng)時正彎腰采著枯萎的莖葉,說這花不僅能入藥,曬干了壓在紙里,還能記著日子。她那時不懂,只覺得師父的話像這花香一樣,清清淡淡卻纏纏綿綿。
“有年冬天,鄰村的王阿婆總咳嗽,” 蘇瑤起身去翻藥柜,第三層的抽屜一拉開,就飄出股陳舊的紙墨香,“師祖爺給她開了七副藥,每副藥方背面都壓著片紫菀。阿婆不識字,卻認(rèn)得這花,每次喝完藥就把花瓣收進(jìn)布包里,說看著心里亮堂?!?她從抽屜里抽出個藍(lán)布包,邊角都磨出了毛邊,解開系帶時,十幾片紫菀干花簌簌落在案上,每一片都帶著不同的蜷曲弧度,像一串被時光串起的腳印。
張思貞撿起片最大的花瓣,指尖撫過上面細(xì)微的紋路。她忽然想起師祖爺藥方里的字跡,筆畫間總帶著些不易察覺的顫抖,就像這花瓣在風(fēng)中搖曳的模樣。蘇瑤說過,師祖爺晚年得了手抖的毛病,卻依舊堅(jiān)持親手寫藥方,說筆鋒里藏著醫(yī)者的心意,病人能從墨跡里讀出安穩(wěn)。
“這些花比任何字都管用?!?林小婉把花瓣一片片擺回布包,動作輕得像在呵護(hù)易碎的夢,“王阿婆后來總說,聞到這花香就想起師祖爺坐在藥圃邊摘花的樣子,陽光落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比這紫菀還好看。”
竹樓外的山泉聲不知何時變得低柔,像誰在耳邊輕輕哼唱。張思貞望著案上的紫菀花,忽然明白為何師祖爺要在藥方背后壓花。那些文字是治病的良方,而這花瓣卻是給心的慰藉 —— 就像醫(yī)者的手,既要能開膛破肚,也要會輕拍病人的背;既要認(rèn)得百草的藥性,也要懂得人心的褶皺。
蘇瑤將布包重新系好,藍(lán)布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八f藥能治身,花能養(yǎng)心?!?她把布包放回抽屜時,動作里帶著近乎儀式感的鄭重,“你看這紫菀,開在深秋卻不鬧秋,落了也帶著清氣,多像咱們行醫(yī)的人,不求招搖,只愿在該在的時節(jié),給人添一分安穩(wěn)?!?br />
林小婉忽然想去藥圃看看,哪怕此刻已是深夜。她仿佛能看見月光下的紫菀叢,雖然花葉早已枯敗,卻在泥土里攢著勁兒,等明年春天一到,就再抽出新綠。就像師祖爺留下的這些念想,看似干枯易碎,卻在時光里生了根,長出滿室的清芬。
張思貞將那片粘著藥方的紫菀小心地揭下來,夾進(jìn)自己的藥書里。書頁間還夾著去年采的薄荷和金銀花,此刻與這陳年的紫菀一碰,仿佛把三個秋天的味道都融在了一起。她知道從今夜起,再看見藥圃里的花,眼里瞧見的不只是能入藥的草木,更是某個老人坐在花叢邊摘花的背影,是病人布包里珍藏的念想,是一代代醫(yī)者把日子釀成的、帶著清苦香的詩。
蘇瑤點(diǎn)頭,指尖輕輕捏起那片花瓣:“是他在雪山采藥時摘的。那年他為了找雪蓮,在雪地里迷了路,靠著這紫菀花辨認(rèn)方向才走出來?!?她將花瓣放回原處,動作輕得像怕驚醒了沉睡的時光,“他說草木都是活的,你對它們好,它們就會給你指路?!?br />
張思貞的目光落在 “蘇” 字印旁邊的小字上,是行極淡的批注:“雪蓮性烈,需配蜜炙甘草緩之”。字跡比正文小了一半,卻寫得格外工整,像怕后人看錯了似的。“師祖爺配藥真仔細(xì)?!?她輕聲道,想起自己上次配藥時,嫌蜜炙甘草麻煩,直接用了生甘草,被師父罰著熬了一下午藥湯。
“他年輕的時候也毛躁過?!?蘇瑤笑了,眼角的細(xì)紋里盛著暖意,“有次給產(chǎn)婦配藥,忘了把桃仁去皮,害得人家拉了三天肚子。他就把自己關(guān)在藥鋪里,對著藥柜跪了一夜,第二天把所有桃仁都挑出來,一個個親手去皮?!?她指著藥方上 “桃仁去皮尖” 五個字,那里的墨跡比別處深,“這是他后來特意加上的,說每次看到這幾個字,就想起那個產(chǎn)婦痛苦的模樣?!?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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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婉忽然覺得鼻子有些發(fā)酸。她望著藥方上那些認(rèn)真的批注,仿佛能看到師祖爺挑桃仁時的樣子,指尖被桃仁的絨毛扎得通紅,卻依舊不肯停手。那些看似普通的字跡里,藏著的哪是藥名和分量,分明是一顆被愧疚和敬畏反復(fù)打磨過的心。
月光從窗欞溜進(jìn)來,在藥方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張思貞小心地將藥方撫平,忽然發(fā)現(xiàn)那方 “蘇” 字印的邊緣,有個極小的缺口,想來是刻的時候不小心崩掉的。她想起師父常說的 “醫(yī)不自治”,原來再厲害的醫(yī)者,也會有失手的時候,可可貴的是,他們總能把失誤刻進(jìn)骨子里,時時警醒自己。
“明日練配藥時,我要多稱幾遍甘草?!?林小婉忽然說,聲音里帶著點(diǎn)鄭重,“就像師祖爺說的,得讓草木知道,我們是真心待它們的?!?br />
蘇瑤將藥方輕輕疊好,放回玉盒時特意讓那片紫菀花對著錦囊。青灰緞面與紫花瓣相映,倒比畫里的景致還要動人?!澳銈儙熥鏍敵Uf,藥方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她的指尖在玉盒邊緣輕輕敲了敲,發(fā)出溫潤的回響,“這些舊方子留著,不是讓你們照本宣科,是讓你們記得,每個藥方背后都有個活生生的人,得用心去看,用心去配?!?br />
林小婉的指尖輕輕掠過雪蓮干,那干枯的花瓣像被凍住的雪片,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碎裂,卻又帶著種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堅(jiān)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