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思貞重新沏了薄荷水，這次換了粗瓷碗，說是怕青瓷碗太脆，經(jīng)不起頻繁的冰鎮(zhèn)。碗沿的水珠依舊往下滴，在案上洇出新的水痕，與先前的舊痕交疊在一起，像幅慢慢暈開的水墨畫。陳阿公喝著新沏的薄荷水，忽然指著小師妹笑：“這丫頭的針，比薄荷水還能讓人安神呢?！?br />
  石臼里的薄荷末漸漸碾成了翠綠色的粉末，帶著清冽的香氣漫開來，與藥堂里原有的當(dāng)歸、白芷氣息交織，竟生出種雨后山林的清新。王庚握著青石杵的手頓了頓，目光越過竹簾望向院里，三畦薄荷在風(fēng)里輕輕搖晃，葉片翻卷著，露出背面泛白的絨毛，像三匹疊放在地上的綠綢。

  他記得小師妹種第一畦薄荷時，特意翻了藥堂墻角那本《本草品匯精要》。書頁里夾著片干枯的薄荷標(biāo)本，是前清時的藥工壓的，葉片邊緣已經(jīng)泛黃，卻還能看出當(dāng)年的形態(tài)?！皶险f薄荷要‘向陽而植，忌澇’，” 她指著標(biāo)本旁邊的批注給王庚看，字跡娟秀，是很久以前藥堂里的女先生寫的，“可蘇師父說背陰處的薄荷更能清頭目，這是怎么回事？”

  那天午后，蘇瑤正在曬藥，聽見這話便放下手里的竹匾，領(lǐng)著小師妹蹲在院里的薄荷畦邊。“藥有個性，也隨境變。” 她掐下一片向陽的薄荷，又摘了片背陰的，放在小師妹手心，“你嘗嘗?！?向陽的葉片嚼起來辛辣些，帶著股沖勁兒；背陰的則多了點(diǎn)甘味，清涼往舌尖鉆。“向陽的得火氣，能散表寒；背陰的得水氣，能清里熱。” 蘇瑤拍了拍她的手背，“學(xué)醫(yī)就像種薄荷，既要守著書本里的道理，也要看著腳下的土地。”

  王庚碾著薄荷末，聽見石臼里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像春蠶在啃食桑葉。他想起小師妹的那本小本子，藍(lán)色的封面上繡著株簡單的薄荷圖案，是張思貞教她繡的。上次偶然瞥見，里面除了記錄葉片變化，還畫著些奇奇怪怪的符號：在葉片邊緣畫個小太陽，旁邊標(biāo)著 “今日曬足三個時辰”；在葉脈處畫滴水珠，寫著 “晨露未干時采摘，香氣最濃”。最末頁還貼著片薄荷葉子，用透明的油紙小心壓著，旁邊寫著 “給阿黃換藥時摘的，它好像很喜歡這味道”—— 阿黃便是那只被打傷的野貓。

  “王大哥，薄荷末碾好了嗎？” 小師妹的聲音從診床邊傳來，帶著輕快的調(diào)子。她剛給陳阿公換好藥，正用布條輕輕纏在他的后頸，動作仔細(xì)得像在包扎一件珍貴的瓷器。

  王庚把石臼里的薄荷末倒進(jìn)細(xì)紗袋里，綠色的粉末透過紗眼漏下來一點(diǎn)，落在案上，像撒了把碎翡翠?！昂昧?，夠調(diào)兩貼薄荷膏了?！?他把紗袋遞給張思貞，張思貞正往瓷碗里倒蜂蜜，準(zhǔn)備調(diào)薄荷膏用。蜂蜜的甜香混著薄荷的清涼，在空氣里漫成一片溫柔的霧。

  陳阿公站起身，活動著胳膊，先前緊鎖的眉頭徹底舒展開了?！把绢^這手藝，再過兩年就能獨(dú)當(dāng)一面了?！?他看著藥堂墻上掛著的百草圖，那是蘇瑤的師父親手畫的，邊角已經(jīng)有些磨損，卻依舊色彩鮮亮?！跋氘?dāng)年我第一次來藥堂，還是你師父的師父坐診呢。” 他指著圖上的薄荷，“那時候的薄荷，也是種在院角那片地，如今換了人照看，味道倒一點(diǎn)沒變。”

  小師妹聽到這話，臉頰又紅了，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衣領(lǐng)上的藥碾子胸針。那胸針是銀質(zhì)的，被摩挲得光滑發(fā)亮，針腳處還刻著極小的 “仁心” 二字，是蘇瑤特意讓銀匠加上的。她想起蘇瑤常說的話：“藥堂里的草木會老，人會換，但那份心不能變。” 此刻看著院里搖晃的薄荷，忽然覺得那些葉片像是在點(diǎn)頭應(yīng)和。

  竹簾又被風(fēng)掀起一角，檐下的銅鈴叮鈴作響，驚飛了落在窗臺上的麻雀。張思貞把調(diào)好的薄荷膏裝進(jìn)小瓷罐里，用紅布蓋好，遞給陳阿公：“這膏子早晚涂一次，清涼止癢，對付您這頸后的濕疹正好?！?陳阿公接過瓷罐，沉甸甸的，里面裝著的不僅是薄荷膏，還有滿罐的心意。

  王庚收拾著石臼，看見案上漏下的薄荷末被風(fēng)吹得動了動，像一群綠色的小蟲在慢慢爬。他想起小師妹今早來的時候，辮子上別了朵小小的薄荷花，白色的花瓣頂著點(diǎn)淡紫，是從院角那畦里摘的。她說阿黃喜歡聞這花香，要帶去給它看看。

  陳阿公含著薄荷片的嘴唇輕輕動了動，那清涼順著喉嚨往下淌，竟讓眼眶也泛起些微濕潤。他望著小師妹發(fā)間沾著的草籽 —— 是今早侍弄薄荷時蹭上的，淺綠的顆粒嵌在烏黑的發(fā)間，像撒了把春天的種子。

  “你師父當(dāng)年啊，比你還倔?！?陳阿公的聲音帶著笑意，混著薄荷的清香漫開來，“第一次給人扎針，扎的是她師弟的足三里?！?他頓了頓，像是在回憶那遙遠(yuǎn)的畫面，“針沒扎準(zhǔn)，倒把師弟扎得跳起來，她自己臉憋得通紅，偏要嘴硬說‘是氣至太猛，他耐不住’?！?br />
  小師妹聽得咯咯直笑，發(fā)間的草籽跟著顫動，像要從青絲里鉆出來。“那蘇師父后來怎么練準(zhǔn)的？” 她追問著，眼里閃著好奇的光，仿佛能透過陳阿公的話語，看見當(dāng)年那個倔強(qiáng)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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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繡花針在布偶上扎唄?！?蘇瑤端著剛煎好的藥湯從里間出來，藥香混著薄荷味，在空氣中織成張溫柔的網(wǎng)?！澳汴惏⒐€總來搗亂，說我扎的布偶像他，非要在布偶肚子上畫個歪歪扭扭的阿公臉?！?br />
  陳阿公笑得更歡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的晨光晃了晃，像要灑出來。“誰讓你總扎布偶的‘老腰’？” 他指著自己的后腰，“我說丫頭，你師父當(dāng)年扎針的力道，可比你這‘春風(fēng)針’猛多了，像帶著股子野草勁兒。”

  藥湯在粗瓷碗里冒著熱氣，蘇瑤用竹箸輕輕攪了攪，褐色的藥汁泛起漣漪?！昂髞韼煾附涛?，針要剛?cè)嵯酀?jì)?！?她舀起一勺藥湯，對著光看了看，“就像這藥湯，既要夠火候熬出藥性，又不能太猛傷了脾胃。”

  小師妹湊近看那碗藥湯，熱氣撲在臉上，帶著點(diǎn)微苦的香。她忽然想起自己今早給野貓換藥時，阿黃蹭著她的手，喉嚨里發(fā)出舒服的呼嚕聲。那半塊草藥是她照著蘇瑤教的法子，用井水搗爛的，還加了點(diǎn)新鮮的薄荷汁，阿黃舔著藥膏的樣子，像個貪嘴的孩子。

  “丫頭，過來。” 蘇瑤把藥碗放在案上，拿起一根新的銀針，“再試試扎合谷穴，這次用‘蒼龜探穴’法?！?她捏著小師妹的手指，引導(dǎo)著針尖慢慢刺入，“你看，要像烏龜在土里找食，先淺后深，得慢慢探著氣走?！?br />
  銀針的尾端又開始顫動，這次比先前更沉穩(wěn)，像老樹根在土里悄悄伸展。小師妹盯著針尾，忽然覺得那顫動里，既有自己的小心翼翼，也有蘇瑤指尖傳來的力道，還有陳阿公體內(nèi)緩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