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例行檢視
油燈的燈芯爆出細碎的火星,將蘇瑤的影子投在斑駁的藥柜上,忽明忽暗。她指尖撫過那本最厚的醫(yī)案,藍布封面上 “光緒二十三年” 的字跡已被歲月磨得發(fā)淺,邊角卷起的紙頁里藏著二十載的藥香。最末頁露出半張泛黃的藥方,是王庚剛入門時抄錯的苓桂術甘湯,她當時用朱筆圈出 “桂枝三錢”,旁邊還留著少年人不服氣的批注:“師父,水腫當利水,為何要補火?”
蘇瑤忽然想起那個暴雨傾盆的夏夜。王庚背著藥箱闖進來時,褲腳還在滴著泥漿,懷里緊緊揣著塊油紙包,拆開竟是半枚被雨水泡軟的蒸餅?!俺悄蠌埻缿艏业男∽幽[得像發(fā)面饅頭,” 他抹了把臉上的水,眼睛亮得驚人,“我按您說的方子加了附子,今早腫消了大半!” 那時他才十五歲,攥著蒸餅的手還在發(fā)抖,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結痂的傷口 —— 是前日為搶在山洪前采得新鮮白術,從崖壁上摔下來蹭的。
醫(yī)案里夾著片干枯的紫蘇葉,是張思貞初學切藥時留下的。那姑娘總愛穿月白布衫,坐在窗邊剖蘆葦似的剖著藥材,陽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能看見絨毛上沾著的薄荷粉。有回給三歲孩童開方,她在案前磨了整整半日,最后遞過來的方子上,每味藥都寫著 “少許”,旁邊用蠅頭小楷注著:“孩兒臟腑嬌嫩,藥量當如繡線穿針?!?br />
蘇瑤的咳嗽聲驚動了檐下的夜鷺,撲棱棱掠過月光。她翻到夾著桂花的那頁,小師妹畫的足三里穴位圖歪歪扭扭,像只展翅的蝴蝶。那年深秋,小姑娘踩著板凳夠藥柜頂層的川貝,不慎打翻了整罐枸杞,紅珠子滾得滿地都是。她嚇得縮在墻角抹眼淚,卻在看見蘇瑤為風寒病人施針時,又踮著腳湊過來,舉著炭筆在草紙上畫下歪斜的圓點:“師父,這里是不是按下去會酸?”
藥香混著月光漫過案幾,蘇瑤的筆尖懸在紙面,墨滴在空白處暈開小小的云翳。二十年前的那個冬夜忽然清晰如昨:她剛把 “濟世堂” 的木匾掛上斑駁的門板,雪片就從門縫里鉆進來,落在孤零零的藥碾子上。有個裹著破棉襖的老婦抱著發(fā)燒的孫兒進來,枯槁的手從袖中抖抖抖索索摸出三枚銅板,她接過時發(fā)現(xiàn)銅板邊緣都磨圓了,像是揣了半輩子。
“那時你總說,藥香能驅散孤寒?!?窗外傳來熟悉的聲音,蘇瑤抬頭看見王庚披著蓑衣站在月光里,手里提著個食盒。他鬢角已染上風霜,眼角的細紋里還帶著當年的執(zhí)拗,“師娘燉了冰糖雪梨,聽見您咳嗽聲了?!?br />
食盒里飄出的甜香漫過醫(yī)案,蘇瑤瞥見他左手無名指第一節(jié)微微變形 —— 是去年為救治瘟疫病人,連續(xù)七日七夜沒合眼,握斷了三根銀針留下的痕跡。這雙手如今正握著全縣的藥鋪賬本,卻總在每月十五夜里,帶著新收的徒弟來醫(yī)館抄方,像當年的自己一樣,把 “用心” 二字寫進每道藥痕里。
張思貞送藥來時,鬢邊別著朵新鮮的白梅。她剛從城西孤兒院回來,藥箱里還剩半包沒分完的山楂丸?!昂⒆觽儼涯痰耐颇檬址ň幊闪烁柚{,” 她笑著展開張宣紙,上面是十幾個孩童的筆跡,“您瞧,這是阿杏寫的‘按揉足三里,好比吃母雞’?!?紙上還粘著片干枯的槐樹葉,讓蘇瑤想起她初為人母那年,抱著襁褓中的幼子守在急診室,卻在聽見鄰床嬰兒的夜啼時,立刻起身去調配驚風散。
小師妹的笑聲忽然從院外傳來,驚飛了槐樹上的夜鳥。十三歲的少女舉著盞羊角燈跑進來,辮子上還纏著幾縷艾草:“師父!我把您教的耳穴圖教給繡坊的嬸嬸們了,她們說下次給您繡個藥囊!” 她攤開的掌心躺著顆圓潤的蒼耳子,是從城東的田埂上采來的,“李大叔的腰痛好多了,他說要把自家種的山藥全送來!”
油燈的光暈里,三雙曾被她握過的手此刻正翻動著醫(yī)案。王庚指著某頁的批注爭論 “水腫后期當重補”,張思貞細細描摹著小兒驚風的脈象圖,小師妹則在穴位旁畫滿了代表痊愈的小太陽。蘇瑤望著他們專注的側臉,忽然明白那些深夜里熬枯的燈油從未真正燃盡 —— 王庚藥箱里常備的姜棗茶,張思貞為怕孩童哭鬧特意準備的蜜餞,小師妹總在施針前先焐熱的銀針,都是當年那盞孤燈的延續(xù)。
三更的梆子聲從巷口傳來,蘇瑤提筆在空白頁寫下 “醫(yī)道無他,唯用心耳”。月光忽然變得濃稠,漫過案頭的當歸、黃芪、防風,在字跡上鍍上層銀輝。她想起剛開醫(yī)館時,藥柜第三層永遠空著的格子,如今已被弟子們填滿了各地的藥材:王庚帶回來的藏紅花,張思貞托人捎的川貝母,小師妹采來的鮮薄荷。
窗外的星子忽然亮了許多。蘇瑤推開窗,晚風帶著藥田的清香涌進來,遠處隱約傳來此起彼伏的梆子聲 —— 那是散布在城鄉(xiāng)的藥鋪正在打烊,每處燈火下都有她熟悉的身影。王庚在整理明日要送的藥材,張思貞在核對孩童們的用藥記錄,小師妹正把新畫的穴位圖貼在門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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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庚捧著那摞醫(yī)案,指腹碾過藍布封面上磨出的毛邊,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師父就是用這雙手握住他的手腕,教他辨認第一味藥材。那時藥房的陽光里浮動著白芷粉,蘇瑤的指尖帶著淡淡的艾草香,在他手背上畫出當歸的紋路:“記住,藥材和人一樣,得用心看才能識得真性情?!?此刻醫(yī)案的紙頁間仿佛還留著那道溫度,燙得他眼眶發(fā)潮。
張思貞正用桑皮紙包著新曬的陳皮,聽見動靜回過頭來。晨光斜斜切過她鬢角的碎發(fā),把醫(yī)案的影子投在藥柜的銅環(huán)上,晃出細碎的光斑?!皫煾缸蛞褂譀]睡好?” 她放下手中的活計走過來,袖口沾著的蜜漬金桔香漫過來,“案頭的安神茶原封未動。” 說話間已從抽屜里摸出個青瓷罐,抓了把枸杞桂圓塞進砂壺,炭火在爐子里噼啪輕響,很快便騰起裊裊熱氣。
小師妹抱著藥杵從碾藥間跑出來,羊角辮上還纏著根甘草。她踮腳夠著王庚懷里的醫(yī)案,鼻尖幾乎要撞到最上面那本,忽然指著某頁邊角的墨團笑出聲:“師姐你看!這是我上次打翻墨硯弄的!” 那團墨跡旁邊,蘇瑤補畫了朵小小的蒲公英,絨毛處用淡墨暈染,倒像是真的要隨風飛去。
王庚翻開最厚的那冊,嘩啦啦的紙頁聲里滾出片干枯的荷葉。這是十年前治澇災后疫病時留下的,泛黃的紙頁上還留著水痕,蘇瑤的批注墨跡有些洇開:“荷葉輕浮,能引藥上行,治濕溫初起最宜。” 旁邊是他自己歪歪扭扭的補注:“今日見師父用鮮荷葉包藥,患者說帶著清香氣,喝藥時不皺眉了?!?br />
“原來你們都偷偷寫了這么多?!?蘇瑤倚在門框上,看著弟子們圍在案前翻檢醫(yī)案,晨光漫過她鬢邊的白發(fā),在青磚地上織出銀絲。張思貞正對著某頁小兒驚厥的醫(yī)案出神,那上面貼著片曬干的蟬蛻,旁邊有她用胭脂筆寫的小注:“阿玲妹妹怕苦,把藥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