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微微晃動著，在整齊而沉重的馬蹄聲和甲胄摩擦聲中，平穩(wěn)地向前行進。

  轎廂內(nèi)，蘇凌并未如尋常被“請”之人那般坐立不安，他背靠著柔軟的轎壁，雙目微闔，似在養(yǎng)神，但整個人的感官卻提升到了極致，仔細地捕捉著轎外的一切細微動靜。

  片刻后，他看似隨意地、用指尖極輕地掀開轎窗一側(cè)那厚重的青布簾子一角，露出一道不易察覺的縫隙，目光透過縫隙，冷靜地朝外觀察。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轎旁兩側(cè)騎馬護衛(wèi)的金甲禁軍。這些騎士個個腰桿挺得筆直，面甲下的目光平視前方，神情肅穆，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專注。

  他們只是按部就班地控韁前行，并未對轎子投以過多的關(guān)注，更無絲毫殺氣或敵意流露，一切顯得公事公辦，仿佛只是在執(zhí)行一次再尋常不過的護送任務(wù)。

  隊伍行進的方向，也確鑿無疑是朝著皇城宮闕所在的內(nèi)城而去。

  蘇凌的目光繼而投向隊伍的最前方。那名名為楊昭的年輕黃門太監(jiān)，正騎在那匹神駿的白馬之上，背影清瘦卻挺直。

  他并未回頭，也沒有與身旁的禁軍將領(lǐng)交談，只是目視前方，操控著馬匹，姿態(tài)從容，側(cè)臉在晨光下顯得平靜無波，看不出任何異常的情緒波動。

  觀察至此，蘇凌心中稍定。

  至少從表面看來，這的確像是一次正式、甚至帶著幾分“禮遇”的宣召入宮，而非預(yù)想中的突然發(fā)難或秘密拘押。

  他輕輕放下了轎簾，將外界的光線與聲響重新隔絕大半，轎內(nèi)恢復(fù)了略顯昏暗的靜謐。

  然而，表面的平靜并未消除他心底深處的疑慮。背靠著微微晃動的轎壁，蘇凌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腦海中開始飛速盤算、推演起來。種種不合常理之處，如同暗流般在他心間涌動。

  天子為何要如此大張旗鼓？丁侍堯暴露乃至被殺，對天子而言，絕非光彩之事，更是一步敗棋。

  按常理，天子最明智的做法應(yīng)是引而不發(fā)，裝作不知，甚至主動撇清關(guān)系，方能最大程度保全顏面，維持朝局表面平衡。可如今，他非但不加掩飾，反而如此興師動眾，派禁軍、遣太監(jiān)，以‘關(guān)懷病情’、‘思念臣下’為由，公然宣我入宮？這無異于將此事擺上了臺面......他究竟意欲何為？

  是敲山震虎，以示警告？還是另有圖謀，想借此試探蕭元徹的反應(yīng)，甚至......故意將水攪渾？”

  其二，禁衛(wèi)軍雖名義上直屬天子，但經(jīng)過蕭元徹多年經(jīng)營，尤其是許驚虎擔任統(tǒng)領(lǐng)之后，早已被滲透掌控，說是蕭元徹的私兵亦不為過。

  即便許驚虎隨軍出征，留守代管之人，也必是許驚虎絕對信任的心腹。此人不可能不知我蘇凌是蕭元徹的人，更應(yīng)清楚我此次返京核查京畝道，是奉了蕭丞相之命。

  若天子欲對我不利，這道調(diào)兵的手諭到了代管將領(lǐng)手中，他豈會毫不遲疑地執(zhí)行？難道不怕此舉得罪蕭元徹，引來滅頂之災(zāi)？除非......

  蘇凌眼中精光一閃，想到了幾種可能：除非這道手諭，本身就得到了蕭元徹的默許甚至授意？不可能，蕭元徹若要動我，何須借天子之手？

  那么，另一種可能是，這位代管禁軍的將領(lǐng)，并非表面那般是蕭元徹的鐵桿，而是暗中投靠了天子，或者另有效忠對象？

  又或者，天子此次調(diào)兵，用了某種令人無法拒絕的理由或壓力，迫使那位將領(lǐng)不得不從？

  再或者......這本身就是一場戲，一場演給所有人看的大戲？

  蘇凌將思緒拉回到即將面對的局面，又暗忖，入了宮，見了天子，這位看似孱弱、實則心思深沉的傀儡皇帝，又會是何等態(tài)度？

  是雷霆震怒，斥我擅殺近侍，目無君上？還是和風細雨，旁敲側(cè)擊，試探我與蕭元徹的關(guān)系及底線？或是干脆裝糊涂，只談‘病情’，不論其他，借此觀察我的反應(yīng)？

  我又該如何應(yīng)對？是據(jù)理力爭，將丁侍堯的罪證和盤托出？還是虛與委蛇，暫且隱忍？抑或是......反客為主，試探天子的真實意圖和底牌？

  一個個疑問，如同亂麻般交織在蘇凌心頭，牽扯著朝堂各方勢力，暗藏著無數(shù)兇險。

  他感到太陽穴微微發(fā)脹，這種置身于迷霧之中、敵友難辨、每一步都可能踏入陷阱的感覺，并不好受。權(quán)力的棋局波譎云詭，一步走錯，滿盤皆輸。

  良久，蘇凌深吸一口氣，又緩緩?fù)鲁?，強行將腦海中紛亂的思緒壓下。

  他重新睜開雙眼，眸中已恢復(fù)了一片深潭般的平靜，甚至嘴角還勾起了一抹極淡的、帶著幾分自嘲的弧度。

  罷了......

  他心中默念，既已入彀，多想無益。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龍?zhí)痘⒀?，闖一闖便知深淺。隨機應(yīng)變，見招拆招吧。

  蘇凌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更舒適一些，甚至真的閉上了眼睛，開始養(yǎng)精蓄銳。

  既然對方擺出了“禮遇”的姿態(tài)，那他蘇凌，便以“坦然”相對。

  倒要看看，這深宮之內(nèi)，等待他的，究竟是浩蕩天恩，還是萬丈深淵。

  轎子依舊不疾不徐地前行著，載著心思各異的眾人，駛向那象征著權(quán)力頂峰的、重重宮闕籠罩的皇城。

  轎子在一種微妙的失重感中輕輕一頓，將淺眠中的蘇凌驚醒。他倏然睜開雙眼，眸中瞬間恢復(fù)清明，并無絲毫剛睡醒的迷蒙。

  幾乎是同時，轎外那整齊劃一、令人壓抑的馬蹄聲和甲胄摩擦聲，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突兀的、近乎死寂的安靜，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幾聲鳥鳴，更反襯出此地的空曠與肅穆。

  蘇凌靜坐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