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偷天換日
左右都是要“罪犯欺君”了,那他們?yōu)槭裁床粚⑦@“欺君之罪”做得再嚴(yán)密一些、周詳一點(diǎn),能不那么容易被人識破?
剛好,黔州多山地,山中多慣匪,朝廷的官兵一時半會,也還追查不到這座隱藏在群山環(huán)抱之中的小山坳。
——他們還有時間。
更說不得,還逮得到能幫這位羅前輩替命的“鬼”。
他如是想著,瞳中的異色只瞧著比方才還要亮些。
大雨之中,他能清晰地看見羅洪面上的百感交集慢慢退卻——轉(zhuǎn)而變幻成了一派微帶警覺的猶疑。
“你……真是蕭自深與林姑姑的后人?”彼時才二十三歲的羅洪試探性地開了口,片刻都不曾放下他手中攥著的一柄生了銹的三尺長劍。
“可有……什么證據(jù)?”
“自然是有的?!庇谑撬従徯﹂_,隨手摸出了蕭自深留給蕭氏的一件信物,復(fù)又輕巧而絲毫不遲疑地說出了幾件他們五大派人才知道的、還夢谷掌門年少時干過的糗事。
——那些東西是從前祖母尚在世時,講來哄他入睡用的,她喜歡在夏夜里打來一把蒸屜大的蒲扇,在冬日燒一只溫?zé)岬你~爐,自幼在還夢谷里鬧騰著長大的婦人十指不夠修長,掌心卻溫暖而不失敦和的力量。
她拍著他徐徐講述著她的過往,而他平素向往那不夠安閑平靜、卻又足夠鮮活生動的“江湖”,由是早早便將人講給他的,都記了個滾瓜爛熟。
——在他們一家,被世人在暗中說做是踩著“父輩尸骨”上位的“奸猾小人”的歲月里。
他就是靠著這些,煎熬著抵擋過那一輪又一輪,滿是探尋而不懷好意的目光的。
“所以……你真是林姑姑他們的后人,”羅洪的聲線里飽含著一派激動,“而不是朝廷派來捉拿于我的?”
“不,我是林之窈的后人。”他那日說著輕輕搖晃了腦袋,“但同樣,也是朝廷派來捉拿您‘歸案’的‘官兵’?!?br />
“……那你,”年輕男人瞳中的激動寸寸冰涼成了滿目了然,“需要我做什么呢?”
“抑或說……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他慢條斯理,掌中傘柄不急不緩地向前傾斜而去。
寬大的傘面輕而易舉地抽凈了他二人之間的那片大雨,他微微翕合了嘴唇——
“——帶您離開這里?!?br />
“咔噠。”
瓷酒杯落上桌面的鳴聲冷不防喚回了少年人的神思,蕭珩循聲抬眼,便見羅洪一言不發(fā)地推過只寸高的酒盞。
泛著青的白瓷盞那酒液澄透得,映得出飲酒人的影子,男人眼底的情愫,一如他二人初見那日的復(fù)雜難明。
“那么,你今日過來,又是想要做些什么呢?”羅洪道,望著面前人的面容時神色不受控地有著剎那的恍惚。
他還記得十年前,這孩子便如天上降下的仙人般,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
他立在那巨石上擎著柄寬大的傘——那日的雨分明大到險些要引起山洪,他身上卻照舊不見有半點(diǎn)濕漉的泥星。
他說,他叫蕭珩,是蕭自深與還夢谷林之窈的后人。
他說,他是來帶他離開這里的。
他那天近乎已被朝廷的追兵逼上了絕路,險些便想拔出劍來自裁于天地,但他聽到了他嘴里的那句“離開”,胸中無端便生出了些不該有的、飄渺又虛幻的希冀。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何種狀態(tài)下開出的那個口來——也許是那日的雨大得攪糊了他的腦子,也許是蕭懷瑜的那一身“仙人作派”莫名便讓他對著他多生出來的幾分信賴。
總之他問他,那他又想如何帶他出去?
他回他——偷天換日、瞞天過海。
“晚輩一路自蜀地入黔時,曾見山中有不少匪寨?!笔畾q的孩子頭腦冷靜得出奇,他嗓音淡漠,開口時隨意得像是在談?wù)摻裉斓奶鞖狻?br />
“我們大約能自這些匪寨里面,找出個與您身量相似而長相大類的匪徒?!?br />
“——晚輩想用他的人頭,來換回您的性命?!?br />
——“羅洪”,并不是個有多罕見的名字。
放眼整個大鄢,會與他同名同姓的,沒有數(shù)萬,少說也得有個上千。
而朝廷要捉拿的,卻只有這一個逃到黔州來的、出身于伏虎山莊的“羅洪”。
那孩子的思路清晰簡潔,卻又大膽得可怕:“唯一的一點(diǎn)是,得勞您狠心,想法子去一去自己臉上的那塊胎記。”
——他眼下寸許之地,長了塊小小的、虎爪狀的斑痕。
當(dāng)初他的師父正是瞧見了他面上的胎記,才覺著他與他們伏虎山莊有緣,轉(zhuǎn)而在一群年歲差不多大的孤兒之中,一眼便挑中,將他收為了門下的親傳弟子。
而如今,這個陪伴了他二十三年的、曾承載了他年少時所有磨難與欣歡的痕跡,卻成了他想活命的最大阻礙——他盯著面前氣定神閑、恍若成竹在胸的半大孩子看了良久,半晌定定道了聲“好”。
——而后他絲毫不加猶疑地拔了劍,那刃口自他頸側(cè)蜿蜒著劈上眼尾,幾乎縱貫了他整個臉頰。
“若要?dú)В悴蝗鐨У脧氐滓稽c(diǎn)。”
他要把自己毀得讓人全然再瞧不出,他就是從前伏虎山莊的那個“羅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