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仗緩緩?fù)７€(wěn)。

  身著厚重冬袍官服的林棟立于眾官之前，口鼻間呼出的氣息凝成團(tuán)團(tuán)白霧。他目光掃過那華蓋馬車，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率先撩袍跪地，聲音洪亮清晰卻也被寒風(fēng)送得有些飄忽：“臣，揚州知府林棟，攜府衙上下僚屬，恭請公主殿下金安！”

  身后，數(shù)十名身著各色冬裝官袍的官員齊齊俯身，動作劃一，同聲道：“恭請公主殿下金安！”聲音在空曠蕭瑟的郊野傳出，更添幾分肅穆。

  枯草上的薄霜似乎都被這聲浪震得微微顫動。

  馬車簾幕被侍女從內(nèi)掀開，安樂公主并未立刻下車，只是端坐車中，受下這一禮。

  她今日為示鄭重，著了公主常服，外罩一件玄色鑲風(fēng)毛的厚氅，頭戴珠冠，氣度雍容。目光平和地掃過跪了一地的官員，尤其在林棟身上略作停留，方才溫聲道：“林大人請起，眾位大人也請起。天寒地凍，有勞諸位遠(yuǎn)迎了。”

  “謝公主殿下?！绷謼澰侔?，方才起身，官袍下擺沾了些許塵土與霜痕。

  他今日特意穿了厚實的冬季官服，外罩御寒的披風(fēng)，須發(fā)修剪得整齊，雖已年近五旬，但身板挺直，此刻面色被寒風(fēng)吹得微紅，面上帶著恭敬而不失體面的笑容，上前幾步，隔著適當(dāng)?shù)木嚯x拱手道：“啟稟公主，城內(nèi)驛館早已生暖灑掃，一應(yīng)物件皆按規(guī)制備齊，不知公主鳳駕是否此刻移步驛館歇息？下官等已在驛館外候命，聽?wèi){公主吩咐?！?br />
  他的安排周到妥帖，正是地方大員接待欽差或天潢貴胄的標(biāo)準(zhǔn)流程，任誰也挑不出錯處。

  安樂公主聞言，卻微微一笑，那笑容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顯得格外溫和，目光似是無意地掠過隨行車輛中黛玉所乘的那一輛，緩聲道：“林大人安排周詳，本宮心領(lǐng)了。只是離京前，本宮曾與康樂縣主有約，此行途中，多與縣主相伴說話。若住驛館，雖合規(guī)制，卻未免拘束了些，反失了親近之意?！?br />
  她語氣溫和，口中呵出的白氣在車前裊裊散開：“本宮記得，康樂縣主之父，鹽政御史林如海林大人，如在揚州的宅院頗大？若是方便，本宮倒是想叨擾林御史府上，一來全了與縣主同住之約，二來，也正好探望林御史，以示天家撫慰忠良之意。不知林大人以為如何？”

  這話一出，長亭內(nèi)外瞬間靜了一靜，只有寒風(fēng)穿過枯枝的嗚咽聲。

  眾官員低垂的眼皮下，心思各異。

  公主不住官方驛館，而選擇臣子私邸，這本就不同尋常。更何況，點的還是那位。這其中釋放的信號，耐人尋味。

  林棟臉上笑容不變，心下卻已飛快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公主此舉，看似隨性，實則深意重重。于公，彰顯了對林如海這位“忠良”的格外優(yōu)撫；于私，給了自家侄孫女黛玉極大的體面，更是將林如海一系，乃至整個林家在江南的聲望，無形中又抬高了一層。他自然樂見其成。

  于是，林棟立刻躬身，語氣更為恭謹(jǐn)：“公主體恤下情，顧念忠良，實乃仁德。臣弟如海若能得公主駕臨，必是闔府榮光，求之不得?！彼f完，微微側(cè)身，目光投向身后官員隊列中靠前的位置。

  那里，一身深青色厚絨錦袍、身形略顯清瘦的林如海聞聲，早已出列。

  他比林棟年輕些，但不似林棟這般強壯，臉色在冬日蒼白的天光下更顯得沒什么血色。此刻被公主點名，他疾步上前，越過幾位同僚，來到林棟身側(cè)，撩袍便要再次下跪，聲音因激動和寒冷而微微發(fā)顫：“公主殿下駕臨寒舍，乃臣闔門之幸，必當(dāng)竭盡全力，侍奉公主周全，絕不敢有絲毫怠慢！”

  安樂公主的目光落在林如海身上，停留的時間略長了些，語氣也放得更緩，帶著冬日里難得的暖意：“林大人請起。你為國事操勞，以致?lián)p及自身，皇上與本宮都是知道的。此次南來，皇上亦有口諭，讓本宮代為探望，不必過于拘禮。”

  “臣……謝皇上隆恩！謝公主殿下體恤！”林如海的聲音哽了一下，伏地叩首，冰涼的地面觸及額頭，方才起身，垂手退至一旁，只是那微顫的指尖，泄露了他身體的虛弱與內(nèi)心的波瀾。

  黛玉坐在后面生了暖爐的馬車?yán)铮高^紗簾縫隙，將父親在寒風(fēng)中的身影看得分明。見他面色蒼白，身形似乎比記憶中更單薄了些，又聽得公主溫言撫慰，鼻尖一酸，滾燙的淚珠終究是沒忍住，滑過冰涼的臉頰。

  她連忙用暖手爐焐熱的手帕拭去，心中卻是一片滾燙交織著刺痛。公主此舉，不僅僅給了她天大的體面，更是當(dāng)著揚州所有官員的面，在這蕭索寒冬里，為父親正名，為母親身后哀榮，送來了一絲難得的暖意。

  安樂公主簡單幾句，便將住處之事敲定。

  林棟辦事老練，立刻吩咐屬下分頭行動：一部分人依舊前往驛館，將公主一應(yīng)儀仗、部分侍衛(wèi)及不隨身伺候的宮人安置過去，并確保驛館溫暖如春；另一部分人則快馬加鞭趕往林如海府邸，通報準(zhǔn)備，并協(xié)同林府原有的仆役，緊急布置迎接公主事宜，首要便是檢視各屋火墻、地龍與炭火供應(yīng)。

  車隊再次啟程，此番方向直指林如海府邸。

  林棟與林如海及幾位主要官員騎馬在前引路，寒風(fēng)撲面，官袍翻飛。其余官員各自跟隨。通往城門的官道上，公主的儀仗與本地官員的車馬匯成一條蜿蜒的長龍，車輪碾過凍結(jié)的硬土，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引得道路兩旁早已被衙役清場隔開的百姓們，裹著厚棉衣，呵著白氣，踮腳張望，議論紛紛。

  “看哪，真是公主的儀仗！這大冷天的……”

  “那是往林御史府上方向吧？公主這是要去林大人家？”

  “定是皇上念著林大人忠義，特意讓公主來看望的！天這么冷，林大人身體不好……”

  “林大人好福氣啊，女兒封了縣主，……”

  隱約的議論聲隨風(fēng)飄來些許，落入馬車內(nèi)黛玉的耳中。她放下紗簾，指尖觸及冰冷的窗欞，旋即縮回，攏緊了身上的銀狐裘斗篷。

  她知道，從踏入揚州地界的這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樣了。公主的車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