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的是實話。

  這時代的官員其實比他前世想象的要幸?！蠖鄶?shù)衙門只上午辦公，午后便可下衙休息。

  像他這般每每忙到傍晚的，實屬異類。

  沈景明若有所思：“難怪林兄總是一副睡不夠的模樣。不過……”他眼中閃過笑意，“皇上既然都調(diào)侃過林兄貪睡，可見圣眷之隆。若是旁人，怕早被御史參一個‘怠惰朝政’了。”

  林淡也笑了：“皇上仁厚?！?br />
  兩人說笑一陣，氣氛輕松不少。

  沈景明這才將話題引回正事：“林兄，方才在城樓上我說的話，并非虛言。公主南下編纂《蘇繡輯要》，明面上是保存技藝，實則是林兄為天下女子開的一扇窗，對嗎？”

  林淡放下茶盞，正色看他。

  花廳里一時安靜。

  “秉節(jié)兄看出來了?！绷值従彽?，不承認也不否認。

  “不難看出?！鄙蚓懊魃眢w微微前傾，目光炯炯，“林兄讓康樂縣主隨行，不是簡單地讓她長見識。你是要讓她親自參與實務(wù)，親手整理典籍，讓天下人看見——女子不僅能吟詩作賦、刺繡女紅，也能主持正事、傳承文脈?！?br />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更妙的是，此事以公主之名推行，既合‘天家仁德’的美名，又不至于太過激進，惹來朝野非議。待事情做成，百姓稱頌公主仁德時，自然會想起隨行的康樂縣主。那時再說‘女子也能成事’，便有了實例佐證?！?br />
  林淡靜靜聽著，眼中漸露贊許。

  沈景明看問題，確實透徹。

  “秉節(jié)兄既已看透，方才在城樓上說‘光公主和縣主不夠用’，是何意？”林淡問。

  沈景明笑了笑，從袖中取出一卷紙，在桌上鋪開。

  是一幅簡易的京城地圖，上面用朱筆標(biāo)了幾處地點。

  “林兄請看?！彼钢渲幸惶?，“這是國子監(jiān)。如今監(jiān)中生員千余人，皆為男子。但林兄可知，國子監(jiān)下屬的‘算學(xué)館’，去年收錄民間算學(xué)典籍，其中有三成出自女子之手？”

  林淡心中一動。

  沈景明繼續(xù)道：“還有這里——御醫(yī)署下屬的藥堂，每年培養(yǎng)醫(yī)童，其中亦有女子學(xué)針灸、藥學(xué)。只是她們學(xué)成后，大多只能在后宅行醫(yī)，或是隨父兄在藥鋪幫忙，無法如男醫(yī)一般坐堂問診?！?br />
  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某種光芒：“林兄若真想為女子開路，光靠公主南下這一件事，不夠。需要多管齊下，從醫(yī)術(shù)、算學(xué)、匠藝等多個領(lǐng)域同時著手。而這幾處……”

  他手指在地圖上輕點：“正是可以著手之處?！?br />
  林淡凝視著地圖，良久，抬頭看向沈景明：“秉節(jié)兄為何對此事如此上心？”

  這問題問得直接。沈景明身為男子，又是仕途順?biāo)斓哪贻p官員，本該與那些維護“男主外女主內(nèi)”舊制的朝臣站在一邊才是。

  沈景明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手中那盞茶上，茶湯表面浮著極細微的茶沫，隨著他指尖無意識的輕敲杯壁，漾開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他忽然抬眼看著林淡，問道：“林兄可知我沈家具體情況？”

  林淡誠實地搖頭。他是真的不知。

  不僅不知沈家，朝中官員的家世背景、姻親關(guān)系、乃至派系立場，他都未曾費心去記。這點上他與夫人江挽瀾早有默契分工——收集整理這些盤根錯節(jié)的情報脈絡(luò)，是郡王府出身的江挽瀾及其手下人的長項。

  林淡需要時，只消問一句，自會有人將梳理清晰、甄別過真?zhèn)蔚年P(guān)鍵信息呈到他面前。

  沈景明見林淡坦然搖頭，先是微訝，隨即恍然。是了，眼前這人看似隨性，實則步步皆有依仗。

  有皇上明里暗里的回護與信重，執(zhí)金衛(wèi)的力量他未必不能調(diào)動幾分；有忠順郡王府出身的夫人坐鎮(zhèn)后宅，京中乃至地方上的消息網(wǎng)絡(luò)皆可為他所用。

  他確實不必像尋常官員那般苦心經(jīng)營人脈、打探消息——那些最關(guān)鍵、最緊要的情報，自會經(jīng)過篩選，擺在他的案頭。

  想通此節(jié)，沈景明心中那份追隨林淡的念頭反而更堅定了些。這世上有能力者不少，但有能力又有如此底氣與格局者，鳳毛麟角。

  他輕輕放下茶盞說道：“因著小姑姑在宮中的緣故，如今京中提起沈家，面上總會客氣一句‘官宦世家，后妃母族’?？蓛?nèi)里如何，林兄，”他轉(zhuǎn)過頭，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自嘲，“不過是外頭光鮮罷了。往上數(shù)，除了祖父曾官至太常寺少卿，正四品，算是摸到了高官的門檻，其余族人，多在六、七品乃至不入流的職位上輾轉(zhuǎn)，不過是圖個安穩(wěn)，混口朝廷飯吃?！?br />
  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到了我父親和二叔這一輩，算是沾了小姑姑的光。父親得了個禮部五品的閑職，清貴卻無甚實權(quán)；二叔更遠些，在海津謀了個管理漕運相關(guān)的差事，辛苦且遠離中樞。至于我們這一代的兄弟……”

  他搖了搖頭，笑容里的苦澀清晰了些，“除了我僥幸中了進士，尚算有個前程可盼，其余兄弟，資質(zhì)平平，至今功名未顯，守著祖產(chǎn)或靠著父輩蔭庇度日罷了?！?br />
  林淡靜靜聽著，敏銳地察覺到這話頭不好接。自家兄弟，長兄打理庶務(wù)井井有條，自己與三弟皆已入仕且頗得重用，四弟更是新科進士，前程似錦。此刻無論說什么寬慰或謙遜的話，聽在沈景明耳中，恐怕都難免有炫耀或刺人之嫌。他選擇保持沉默，只是目光專注，以示傾聽。

  沈景明似乎也并不需要他接話，更像是借著這個機會，將淤積心頭許久的思緒傾倒而出。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里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慨嘆：“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