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六章 窗景
薛梟遲遲未眠。
東廂里間窗欞大大開著,窗欞正對庭院,庭院中間一棵大大的、茂盛的棗樹,四角蔥蘢種著綠萼與矮松。
自東廂里屋朝北的窗欞左下方斜看出去,恰好是西廂的花間。
西廂的燈,許久未滅。
一直響著山月語調平緩的低沉聲響。
或是細問魏如春臨行前的情況,或是交待王二娘、黃梔一行的安頓去處,或是詢問程行郁入京的打算。
有條不紊地掌控著身邊人的來處,安頓著合適的去處。
“...二娘就在我房里,明日我?guī)闳ヒ娞K媽媽,她是薛大人生母留下的乳媽媽,老人家年歲大了,二娘你既愛下廚,你就給蘇媽媽打下手。若在宅子中待得不耐煩了,就盡快告訴我....”
二娘罵了一聲:“你啷個總覺得老子要走!老子等到你給我養(yǎng)老!”
山月輕笑了一聲:“行,我給你養(yǎng)老?!?br />
二娘終于得到養(yǎng)老保證,心滿意足地罵了句娘。
再過問周貍娘:“...你先在家住著,你想畫畫,我之后看機會——你爹娘也放你出來?你的戶籍名帖拿在自個兒手里了?”
在松江府時,周家可以掌控周貍娘,這根麻貓反倒能獲得一定的自由;一旦她要離開,周家怎么舍得放掉周貍娘這棵搖錢樹?
周貍娘眼眶紅紅,帶哭腔:“我說程家要給我說親,說了個死了兩個婆娘、有四個兒子的老鰥夫,人雖不咋樣,但所有彩禮都能留給弟弟娶媳婦。成親的前提是我在程家做事,人家要查驗我是良籍還是奴籍——我爹就把我的戶籍名帖全送到程家來了?!?br />
然后她轉身拿著名帖就跑了。
周貍娘再抽抽鼻子,抽抽嗒嗒:“京城真好,到處都是玄衣勁裝的小哥兒?!?br />
別看周貍娘柔柔弱弱,很愛哭。
人家是一邊哭,一邊干猛事;一邊干猛事,還一邊看男人。
山月樂不可支。
最后安頓黃梔。
“...府中至今仍缺一名統(tǒng)籌的管事,如今是薛大人的近侍代管,他實在分身乏術。這南府人丁不多,卻地大又陳腐,爛賬一本接一本,各處需要修繕的地方也多,管起來實在——”
山月還未將困難說完,便聽黃梔一聲尖叫:“啊啊??!我愿意我愿意!我可以我能干!”
一聲尖叫,石破天驚。
山月一愣,又道:“你知道我手里沒多少銀子,程家給的壓箱底錢,我全都留在了程家,自個兒的私房——”也變成了你們和賀水光那死丫頭的盤纏...
“所以,我開不了很高的月例...可能還不足你在程家的月例銀子...”山月有些猶豫:她知道黃梔很看重月例銀子的。
黃梔雙手攥拳,牢牢握在胸前,好似已然握緊薛家內宅的權柄:“您別說了!我能干!我可以干!我一定要干!——這可是三品大官兒的后宅??!錢不錢的,有啥要緊!我黃梔!不,從今天起,我不再是邪惡黃梔子!以后請叫我梔管事!我梔管事也算是官運亨通、年輕有為了!”
“哈哈哈哈哈哈——”黃梔雙手叉腰,仰天發(fā)出詭異的怪笑。
山月看得一愣一愣的:真是個視金錢如糞土的有“梔”之士呀。
粗略安排下來,再安頓宅屋,南府很大,人丁又少,幾乎能保證每人一個套間兒,王二嬢甚至還分到了一個帶小廚房的小套院。
大家伙都很歡快,笑笑鬧鬧的,聲音隔著青墻和庭院,像鑼鼓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絨布,發(fā)出悶悶的、甕甕的、模模糊糊的聲響。
更像貓爪子撓在心尖肉,輕輕的、癢癢的,一不留神就涌上一股酸酸的、滿足的情緒。
薛梟再翻個身,仰面躺著,睜眼看紗紗垂著的幔帳。
習武之人,需耳力強勁,他單耳失聰,師父便下苦工練他右耳,叫他蒙上眼罩站在雨中,師父飛刀,他必須從淅淅瀝瀝的暴雨聲里捕捉到飛刀的來向,從而避開,否則飛刀入肉,痛的就是自己。
西廂的熱鬧,他聽得清楚。
她...情緒應當平復下來了吧?
照她的個性,必是竭力照拂諸人,這三人安頓妥帖后,便會操心程行郁與魏如春——他今日才知道,一直跟在程家藥鋪做事的紅衣小姑娘,竟是她的親妹妹。
對身邊人,她尚且殫精竭慮。
魏如春初生牛犢不怕虎,生闖宮闈,作為姐姐的山月,只會更揪心、更忐忑、更...不計代價地以身入局。
薛梟再次翻身。
她會怎么做?
他又能做什么?
西廂的笑鬧漸漸散去,熱鬧慢慢平息,直至無聲,但花間的燭燈始終明亮。
黑暗之中,薛梟緊抿唇角,片刻之后翻身爬起,吹亮火折子點燃燭燈,披了件墨色長衫,大步流星至里屋窗欞旁。
庭院中,綠萼垂頭喪氣,但棗樹伸出枝椏。
薛梟站于窗前,目光越過萌新的棗樹枝椏,意味不明地定在落點。
古說“窗景”,窗中之景,流轉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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