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紳們開的糧鋪陸續(xù)開門，糙米、雜糧擺上貨架，價錢雖比平日略高，卻也算公道。

  百姓們提著布袋排隊買糧，隊伍從鋪門一直蜿蜒到街角，臉上的焦灼淡了些，總算不用再為下鍋的米發(fā)愁。

  浙東的糧價漸漸穩(wěn)了，市集上的叫賣聲也恢復(fù)了往日的熱鬧，連空氣里都多了幾分煙火氣。

  方孝孺坐在府衙的偏廳里，面前堆著厚厚一疊卷宗，都是前任留下的舊案。

  他隨手翻開一本，眉頭便擰了起來——田畝賬冊上的數(shù)字與實際丈量結(jié)果對不上，差額竟有百畝之多；再翻一本，賑災(zāi)款的記錄含糊不清，支出去的銀錢去向不明，只潦草地寫著“用于救濟”。

  他越往后翻，臉色越沉。

  有些卷宗的紙頁都發(fā)了黃，墨跡暈染得看不清，顯然是被人故意損毀過；還有些關(guān)鍵處貼著“待查”的標(biāo)簽，一查就是半年，再無下文。

  最觸目驚心的是一本賑災(zāi)名冊，上面登記的戶數(shù)，竟比實際受災(zāi)的村落總戶數(shù)多出近三成，名字多是些陌生的姓氏，顯然是憑空捏造的。

  “這些蛀蟲。”方孝孺低聲罵了一句，將卷宗重重合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他原以為浙東的亂只是表面，沒料到內(nèi)里竟?fàn)€成這樣，難怪百姓怨聲載道。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落在積灰的卷宗上，連塵埃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深吸一口氣，重新翻開卷宗，拿起筆在空白處批注——這爛攤子，他必須一點點理清楚哪怕費再多功夫。

  知府府衙的議事廳里，氣氛沉得像灌了鉛。

  方孝孺將幾本關(guān)鍵卷宗推到桌中央，紙頁上的墨跡仿佛還帶著霉味：“這些舊案，田畝虛報、賑災(zāi)款挪用，樁樁件件都關(guān)乎百姓生計。今日召集各位，就是想討個章程，怎么把這些積弊清一清?！?br />
  底下的屬官們你看我，我看你，沒人先開口。

  半晌，一個留著山羊胡的老吏嘆了口氣：“方大人，不是屬下們推諉，這些事積了三五年，牽扯的人太多，有的連當(dāng)初經(jīng)手的小吏都換了三茬，查起來如同海底撈針啊?！?br />
  “是啊大人，”旁邊的戶房主事跟著點頭，“就說那本賑災(zāi)名冊，多出來的戶數(shù)，背后指不定連著哪個鄉(xiāng)紳的關(guān)系，動一個就得牽出一串，咱們這小廟怕是容不下這風(fēng)波?！?br />
  更有人小聲嘀咕：“短期內(nèi)想理順？難嘍，怕是得耗個一年半載，還未必能有結(jié)果?！?br />
  議事廳里的空氣越發(fā)滯重，屬官們的眉頭擰成疙瘩，語氣里滿是難色。

  方孝孺手指在卷宗上敲了敲，目光掃過眾人：“難，就不做了？百姓等著米下鍋的時候，可沒誰跟他們說‘難’?！?br />
  他拿起那本賑災(zāi)名冊，聲音陡然提高幾分，“難，才要做。從今日起，每個人認(rèn)領(lǐng)一部分舊案，逐戶核查，每一筆銀錢、每一寸土地，都要對上號。遇著攔路的，報給我；查不動的，我去查。”

  他將名冊重重拍在桌上：“別想著拖，拖到最后，苦的是百姓?！?br />
  屬官們被他這話震了震，面面相覷間，總算有人遲疑著點頭：“……那屬下就先認(rèn)領(lǐng)田畝核查這部分?！?br />
  有了第一個，便有第二個。

  很快，積灰的卷宗被一一領(lǐng)走，議事廳里的沉悶，總算透出一絲松動的縫隙。

  浙江布政使坐在衙署的太師椅上，手里摩挲著方孝孺呈上來的查弊文書，指尖劃過“逐戶核田、追補賑款”八個字，眼底閃過一絲贊許。

  “這方孝孺，倒是塊硬骨頭?！彼麑ι砼缘哪涣诺溃翱上О。擦巳菀醉阎恕！?br />
  幕僚嘆了口氣：“大人說得是。浙東的鄉(xiāng)紳盤根錯節(jié)，他動了那些虛報田畝的人家，就是斷人財路。昨日已有三位鄉(xiāng)紳托人來說情，都被他頂了回去，這幾日怕是不好過?！?br />
  布政使放下文書，望向窗外：“他想清淤，就得攪動渾水?？蛇@渾水里，藏著多少魚蝦蟹蚌？光靠一股沖勁，走不遠的?！?br />
  正說著，衙役來報，說方孝孺在核查某鄉(xiāng)紳的賑災(zāi)款時，被對方的家丁攔在了門外，雙方差點起了沖突。

  布政使揉了揉眉心：“給他遞個話，就說‘水至清則無魚’，讓他學(xué)著繞繞彎子。再讓庫房撥一批糧給他，說是‘助其安撫百姓’——算是我?guī)退顐€橋，能不能過去，還得看他自己?！?br />
  幕僚應(yīng)聲退下，布政使重新拿起文書，上面的字跡力透紙背，帶著股不服輸?shù)膭艃骸?br />
  他輕輕搖頭，這股勁兒要是磨沒了，可惜；要是磨不掉，怕是要頭破血流。

  “且看著吧?！辈颊箤⑽臅仙希饷娴娜疹^正好，卻照不進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陰影里。

  方孝孺捏著布政使的回信，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信紙被攥出深深的褶皺，“水至清則無魚”七個字像針一樣扎在眼前，刺得他眼眶發(fā)燙。

  他猛地將信紙拍在案上，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和光同塵？若是連貪墨的賑災(zāi)款都要‘繞彎子’，連百姓的救命錢都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官做著還有什么意思！”

  旁邊的書吏嚇了一跳，連忙勸道：“大人，布政使也是好意，那些鄉(xiāng)紳勢力盤根錯節(jié)，硬碰硬怕是要吃虧啊……”

  “吃虧？”方孝孺轉(zhuǎn)過身，目光銳利如刀，“百姓等著救命的時候，他們吃虧了嗎？賑災(zāi)款被層層克扣，田畝被虛報冒領(lǐng)，這些虧，難道該讓百姓咽下去？”

  他指著窗外，那里有百姓扛著鋤頭下地，褲腳還沾著泥，“我做這個官，不是為了和誰‘同塵’，是為了讓他們能踏踏實實種好田，能憑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