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東的雨連著下了三日，把官道沖刷得泥濘不堪。

  白蓮教分舵的密室里，燭火被風(fēng)抽得歪斜，映著幾個教徒首領(lǐng)緊繃的臉。

  “朝廷的密探跟瘋了似的，昨日城郊的聯(lián)絡(luò)點剛被端了，三個兄弟沒跑出來?！?br />
  一個絡(luò)腮胡漢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手里的短刀在掌心磨得發(fā)亮，“這時候還要往窩里攬人，不是自尋死路？”

  為首的陳教主捏著眉心，指節(jié)泛白：“不攬怎么辦？上個月清剿，咱們在浙東的教眾折了三成，再不想辦法補人，不等朝廷動手，咱們自己就散了?！?br />
  他從懷里掏出本破舊的名冊，上面密密麻麻記著人名，打紅叉的占了小半，“這些罪臣家眷，朝廷要斬盡殺絕，咱們救他們一命，他們能不拼死跟著咱們？”

  旁邊的瘦高個教士嘆了口氣：“可風(fēng)險太大了。昨日救那戶官眷，為了引開巡邏兵，老張把自己綁在樹上當(dāng)誘餌，被活活砍了七刀……”

  “老張的仇，遲早要報！”陳教主猛地拍桌，燭火跳了跳，“但眼下，活下來更要緊！你們想想，朝廷為什么容不下咱們？就因為咱們?nèi)松伲闷圬?fù)！當(dāng)年在淮西，教眾十萬，官府見了咱們都得繞著走。如今呢？浙東分舵攏共才兩千人，隨便來支隊伍就能踏平！”

  他走到墻邊，指著那張被雨水泡得發(fā)皺的地圖：“瞧見沒？寧海、天臺這些山區(qū)，官府鞭長莫及，正好藏人。把這些家眷送去那兒，男的教他們練刀，女的教她們識字誦經(jīng)，不出半年，就是能頂事的教徒。他們恨朝廷入骨，比那些半路入教的流民可靠十倍！”

  角落里的老教徒咳嗽著開口：“教主說得是。上個月救下的那個王舉人，原是被抄家的御史幕僚，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領(lǐng)人抄錄經(jīng)文了。他說，朝廷抄他家時，連三歲的小孫子都沒放過……這種恨，能埋在骨頭里。”

  “就是要這股恨！”陳教主眼里閃過狠光，“朝廷越想讓他們死，咱們越要讓他們活。活下來的人多了，湊成一股勁，才能跟朝廷抗衡。否則，再過一年半載，浙東的白蓮教，怕是連個念想都留不下了?！?br />
  正說著，門外傳來三聲短促的叩門聲——是接應(yīng)的暗號。

  一個教徒閃身進(jìn)來，渾身濕透，手里還攥著塊染血的衣角：“教主，城西那戶被抓的女眷救出來了，就是……老李沒撐住，被箭射穿了喉嚨?！?br />
  陳教主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聲音沉得像鐵：“厚葬老李。讓人把女眷送去后山窯廠，給她們換身干凈衣裳，明日就開始教她們教義?！?br />
  他轉(zhuǎn)向眾人，一字一句道，“都打起精神來。救一個，就多一分底氣；多一分底氣，咱們就離活路近一分。誰要是怕了，現(xiàn)在就走，我不攔著?！?br />
  密室里靜了片刻，絡(luò)腮胡漢子第一個站起來：“教主說笑了！咱們這條命本就是教里給的，大不了拼了！”

  瘦高個教士也跟著起身：“我去備馬車，今夜還要去接天臺那邊逃出來的人。”

  燭火終于穩(wěn)住了，照亮了眾人臉上的決絕。

  雨還在下，打在屋頂?shù)耐咂相枧咀黜?，像在為這場賭命的掙扎伴奏。

  白蓮教知道，救下這些罪臣家眷，無異于在刀尖上跳舞，但他們別無選擇——要想不被朝廷徹底碾碎，只能把這刀尖變成踏腳石，用一個個被救下的性命，壘起自己的生路。

  一個月后，浙東的雨總算歇了，官道上的泥濘結(jié)成了硬殼。

  巡撫衙門的官轎在三百名親兵護(hù)送下，碾過碎石路，停在寧波府衙前。

  新派來的安撫官王御史穿著緋色官袍，踩著仆從跪鋪的紅毯下車，身后跟著捧著卷宗的吏員，臉上堆著程式化的悲憫。

  府衙前搭起了臨時高臺，百姓被親兵驅(qū)趕到臺下，黑壓壓站了一片。

  王御史清了清嗓子，展開卷宗念起來，聲音透過鐵皮喇叭傳得很遠(yuǎn)：“……前浙東布政使張謙，勾結(jié)逆黨，私通白蓮教，斂財三十萬兩，強占民女十七人，罪證確鑿！其族弟張順，充任糧道，克扣軍糧五千石，致邊軍凍餓而死者二十余人……”

  每念到一個名字，臺下就有吏員舉起對應(yīng)的畫像——有的被畫成青面獠牙的惡鬼，有的被添上了蛇蝎尾巴。

  念到“私通白蓮教”時，王御史特意加重語氣，目光掃過人群里那些面帶菜色的百姓：“此等亂臣賊子，上欺天聽，下害黎民！朝廷已將其滿門抄斬，家產(chǎn)充公，正是要為爾等除此大害！”

  人群里鴉雀無聲，只有幾個被安排好的“鄉(xiāng)紳”適時哭喊：“多謝朝廷為民除害！王大人圣明！”

  但更多人低著頭，腳邊還堆著沒來得及收的野菜。

  月初抄家時，張布政使的糧倉被親兵打開，流出的米糧卻大多進(jìn)了親兵的行囊，百姓們只分到些摻著沙土的碎米。

  王御史似乎沒瞧見臺下的冷淡，繼續(xù)念著：“……現(xiàn)朝廷已調(diào)撥賑災(zāi)糧五千石，分發(fā)各州縣。爾等當(dāng)感念皇恩，安分守己，再有勾結(jié)逆黨者，與張謙同罪！”

  他揮了揮手，幾個吏員抬著兩袋糙米上臺，解開袋口露出白花花的米?！皇菦]人注意，那是從剛抄沒的富戶家里臨時搬來的。

  突然，人群后排有人喊了句：“張大人上個月還開倉放糧呢！”

  聲音不大，卻像塊石頭砸進(jìn)死水。親兵立刻沖過去拖拽，那人掙扎著叫：“我說的是實話！他兒子還在學(xué)堂教娃娃念書……”

  王御史臉色一沉，厲聲喝道：“妖言惑眾！必是逆黨余孽！拖下去，重打四十！”

  鐵皮喇叭里的聲音陡然尖銳，蓋過了那人的慘叫。

  他整理了一下官袍，繼續(xù)朗聲道：“朝廷愛民如子，凡舉報逆黨余孽者，賞銀五十兩！爾等當(dāng)知，順朝廷者昌，逆朝廷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