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舊電臺
聽見平原這個問題的時候,夏潮愣了一下。
其實她有很多話可以說。夏玲當然是一個很好的媽媽,她的愛,體現(xiàn)在許多生活的細節(jié)上。夏天的晚上,夏玲為她打蒲扇,用滴過花露水的清水擦洗竹席,在床頭掛絲線串的茉莉花。
冬天她會織毛衣圍巾還有毛線秋褲,彩色的粗棒針圍巾將夏潮嚴嚴實實裹成小熊,每天出門都聽見她叮囑:“拉好衣領(lǐng)?。★L灌進去會生??!”于是夏潮也騎著單車,在風里一疊聲應(yīng)答:“知道了知道了!”
早上的時候,她們喝白粥當早飯,配菜是一個在粥面上蒸得熱騰騰的咸鴨蛋,對半剖開,黃澄澄的蛋黃起沙流油,夏玲用筷子單獨揀出來給她。
夏玲做菜總是很好吃。夏潮愛吃她做的冬瓜白貝肉片湯、欖角蒸排骨、淡菜炒蘿卜絲、蒸水蛋……很長一段時間里,三年級的她每次寫《我的媽媽》,總要被語文老師無奈地戳腦瓜,說你這是寫作文還是報菜名呀?湊字數(shù)不能這么湊,評卷老師看得肚子餓,可不會給你高分數(shù)。
但最后她往往總能得到中等偏上的分數(shù),年輕的語文老師性格溫柔,總會用紅色圓珠筆認認真真地劃出那些色香味美的句子,娟秀批語委婉地寫:真情動人。
夏潮知道,她毫無疑問是在愛里長大的。但現(xiàn)在,她卻只是沉默。
片刻之后,她才克制地說:“夏玲是一個很好的人?!?br />
“她生病之前是清潔阿姨,工作很辛苦。每天大清早就得爬起來上班,周六日還要去給別人家做保潔,總是被很多人看不起,”夏潮一字一句地說,“但我覺得沒有什么丟臉的。”
她的聲音很認真:“因為她掃的地永遠最干凈?!?br />
平原怔愣了一秒。夏潮便也抬起眼睛,誠懇地回視她??上嚾栽谛旭偅齻兊哪抗馕丛鴮σ?,平原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前方,把注意力投到路上。
于是,夏潮便只能一個人平靜地看著前方,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輕地再次重復(fù):“夏玲是一個很好的人,也是一個很好的媽媽?!?br />
這是真心話。如果在以往,關(guān)于夏玲的細節(jié),她還會有很多話講,就像她小學的作文一樣。
童年的她最喜歡講早晨的魔術(shù),那是清早睜開眼就會在被窩里發(fā)現(xiàn)的、熱乎乎的叉燒包茶葉蛋,還有炸得金黃酥脆的麻球油條,這是清早下工的夏玲給她帶回來的早餐,如果她一個上午都不能回家,那么,她就會提前在電飯煲里煮好咕嘟冒泡的白粥——早晨七點半,不需要睜開眼睛,就能聞到滿屋都是熱騰騰的粥米香。
但夏潮什么也沒有說。
她略去了許多和夏玲生活的細節(jié),因為她已經(jīng)長大了,再也不需要愁眉苦臉地抓著圓珠筆,去湊三百字的作文。
而她也已經(jīng)知道,曾經(jīng)那些溫熱香甜的惦念,在失去之后再一樁樁細數(shù),就變成在傷口上撒鹽。
尤其是對平原來說。
所以,她只是用很溫柔的聲音說:“從小到大,她給我準備的東西都是一式兩份,夏天的茉莉花,她用絲線串成三串,一串給我,另外兩串她單獨帶在手腕上,冬天的毛線圍巾,也織兩件,一件火紅的圍在我脖子上,另一件雪白的,夏玲就收進衣柜里?!?br />
“她始終覺得你會回來?!彼p聲說,那些隱隱作痛的回憶,在知道是平原在傾聽之后,就變得平靜。
如同月光照過傷口。
她聲音帶笑:“我小時候可討厭你了。小時候我皮得很,一條圍巾戴出去半天,很快就變得臟兮兮,但是我媽死活不肯把衣柜那件給我,她說那條圍巾是留給你的。”
“我當時就天天盯著你那條漂漂亮亮的白圍巾,心里哼了又哼,說你怎么還不回來?!?br />
“還有我小時候闖禍也是,夏玲每次都揍我,我就哇哇大哭,說你就是不愛我,只愛我姐,要是我姐犯錯你肯定不會這樣子抽她!”
撲哧。平原似乎笑了一聲,但夏潮偏頭看她,卻只看見一張不動聲色的臉:“你媽怎么說?”
“她就繼續(xù)抽我啊,”夏潮苦著臉地說,“她說你才不會和村子口的大鵝打架?!?br />
這下平原是真笑了,傳說中那般唇角上揚兩個像素點:“我確實不會?!?br />
“所以我討厭你啊,”夏潮半真半假地接話,又認真地看她,“但你笑起來真好看?!?br />
像曇花,香氣縹緲,映入眼中只得一瞬。
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年輕女孩認真的眼睛,玩笑都清澈得像情話。車身偏移一瞬,又回歸直線,平原的嘴角放平,握住方向盤的動作淡定從容:“確實欠抽?!?br />
“也有很冤枉的時候好吧,”夏潮抗議,“很多時候都是他們先欺負我的??!”
“怎么欺負?”
“就是打球搶地盤打不過我,就帶高年級的人來和我打架?!?br />
她的聲音不再帶笑:“還有說我是沒人要的喪門星和狗雜種?!?br />
“所以我把他們都打了一頓?!?br />
她不會忘記那一個下午。起初只是因為打球,她和朋友們到得早,就占了這個小球場,沒想到半小時后,一幫男孩過來,趾高氣昂地說這兒一直是他們的地盤,要她們讓位,滾到一邊跳皮筋去。
然后就發(fā)生了口角,再上升到肢體摩擦。男孩上來推搡,要扯她的頭發(fā),卻被夏潮抓住手腕,轉(zhuǎn)眼就跟他們扭打做一團。
小孩打架沒有章法,全靠逞兇斗狠,而在這方面,夏潮從來不輸。那幾個男孩罵著臟話,一拳頭打得她鼻血直流,耳朵也嗡嗡響。而她默不作聲,吐一口血沫到地上,反手扭住對方臂膀,把那幾個野小子按在地上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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