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1集:城頭論功
河西風起
河西城頭的風卷著秦旗獵獵作響,像無數(shù)面碎金鍛打的鼓面,被朔風敲得震顫。商鞅廣袖沾著征塵,指尖卻穩(wěn)如執(zhí)劍,指向下方列陣的黑甲兵士——那些甲胄上還凝著少梁城的血漬,卻已將脊背挺得比關(guān)中的白楊樹更直。
“此次收復河西,首功當記奇襲糧道的千人隊,”他聲音不高,卻壓過了風嘯,“還有那兩個獻策的少年。”
話音未落,石階下傳來甲葉碰撞的輕響。王翦與蒙恬被兵士引至跟前,兩人都還帶著未脫的稚氣,蒙恬額前碎發(fā)沾著汗泥,王翦手背還留著拉弩時磨出的新繭,可脊梁卻挺得筆直,像是兩把剛開刃的秦劍,雖未長成,已有鋒芒。
公孫痤上前半步,花白的胡須在風里微動。他早年隨秦穆公征戰(zhàn)時,見過的少年兵不在少數(shù),卻少見這般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汝二人年未及冠,”他目光掃過兩人沾著泥點的靴底,“竟能識得汾水淺灘地勢?”
蒙恬先拱手,聲線還帶著少年人的清亮,卻無半分怯意:“家父曾言,行軍者當知山川形勝。小子幼時隨父去過汾水,聽沿岸漁人說過淺灘汛期后可涉,不過是記了些幼時聽聞的地理罷了?!?br />
王翦跟著頷首,話比蒙恬少些,卻字字實在:“淺灘旁的密林能藏人,是我去年隨伍長巡邊時瞧在眼里的。當時只覺是處好藏兵的地,沒成想真能派上用場。”
商鞅聞言,指節(jié)叩了叩城頭的磚垛——那磚上還留著魏軍箭矢鑿出的凹痕。他看向兩人的目光里添了幾分暖意,卻未失法度:“行軍打仗,從無‘碰巧’的功勞。能將幼時聽聞、巡邊所見記在心里,再在軍機議事時敢開口,這便是膽識?!?br />
說罷,他轉(zhuǎn)身對著身后的軍吏朗聲道:“傳我將令,王翦、蒙恬升為伍長,各領(lǐng)五十卒,歸入前營隨營操練。一應甲胄、兵符,今日便去軍需營申領(lǐng)。”
“謝商君!”兩人齊聲應道,屈膝叩首時,甲葉相撞的脆響在城頭傳開,竟比風卷旗幟的聲音更顯鏗鏘。起身時,蒙恬眼角眉梢藏不住笑意,卻還不忘扯了扯王翦的衣袖,示意他收斂起激動的神色——方才議事時,王翦攥著弩機背帶的手,指節(jié)都泛了白。
待兩人跟著軍吏下了城頭,公孫痤才轉(zhuǎn)向商鞅,語氣里帶著幾分感慨:“君上識人,這兩個少年倒是塊好料。只是年紀尚輕,驟然領(lǐng)卒,怕是要遭老兵非議。”
“非議便讓他們議,”商鞅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風將他的衣擺吹得獵獵,“當年商君入秦推行新法,非議者比這軍中老兵多十倍,可到頭來,粟米滿倉、甲士如云,便是最好的應答?!彼D了頓,指尖撫過城垛上的箭痕,“這河西之地,被魏人占了二十三年,秦人在這城下流的血,能浸滿汾水淺灘。如今要守這地,靠的不是資歷老幼,是能打勝仗、能護百姓的本事?!?br />
城樓下的校場上,已有人注意到了領(lǐng)了兵符的王翦與蒙恬。前營的老兵們圍在遠處,交頭接耳的聲音順著風飄上來——有人說“黃口小兒也能領(lǐng)兵”,有人笑“怕是連五十個人的飯食都算不清”,更有當年隨蒙恬父親蒙武征戰(zhàn)過的老兵,皺著眉搖頭:“蒙家小子是塊料,可也得磨兩年,哪能這般急著推上去?”
這些話,王翦聽得真切。他攥著剛領(lǐng)的銅制兵符,指尖將冰涼的符面攥出了溫度。蒙恬站在他身旁,余光瞥見他緊繃的下頜,輕輕撞了撞他的胳膊:“聽見了?老兵們等著看咱們笑話呢?!?br />
“看便看,”王翦側(cè)過頭,眼底的光比方才更亮,“咱們領(lǐng)的五十卒,不是用來讓他們看笑話的?!?br />
兩人領(lǐng)的卒子,多是剛從關(guān)中征召來的農(nóng)夫,還有幾個是河西之戰(zhàn)里立了小功的伍卒,論資歷,比他們兩個“新晉伍長”深得多。當王翦與蒙恬提著兵符走進營房時,原本喧鬧的營房瞬間靜了下來,五十雙眼睛齊刷刷落在他們身上,有好奇,有輕視,還有幾分等著看鬧劇的漠然。
一個滿臉絡腮胡的老兵率先站了起來,他叫黑六,早年是魏國人,后來投了秦國,河西之戰(zhàn)里斬了兩個魏兵,本以為能升伍長,沒成想名額給了兩個少年?!皟晌晃殚L,”他雙手抱胸,語氣里帶著幾分挑釁,“咱們這五十個人,多是拿過刀、見過血的,可不是剛放下鋤頭的嫩秧子。你們說要操練,倒是說說,怎么練?”
蒙恬上前一步,將手中的竹簡攤在案上——那是他昨夜在營帳里畫的操練圖,上面標著隊列、弩陣的排布,還有汾水淺灘奇襲時用到的戰(zhàn)術(shù)拆解?!昂诖蟾缯f得對,咱們都是見過血的,”他聲音平穩(wěn),目光掃過眾人,“可打仗不是只靠蠻勁。昨日商君在城頭說,行軍要知山川形勝,咱們今日便從認地形開始——先把營地周圍的溝渠、土坡都摸清,哪能藏兵,哪能設伏,都記在心里。”
王翦接著道:“下午練弩。我知道你們中不少人射得準,可戰(zhàn)場不是靶場,風里、跑動中都要能射中。咱們今日就練移動射擊,誰能在跑過五十步后射中靶心,晚上多領(lǐng)半塊干肉?!?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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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一出,營房里的氣氛變了。秦人當兵,圖的便是軍功與實利,半塊干肉雖不多,卻是實打?qū)嵉暮锰?。黑六挑了挑眉,沒再反駁,只是哼了一聲:“若是練不出名堂,兩位伍長可別怨弟兄們不服。”
接下來的日子,王翦與蒙恬幾乎把自己釘在了校場上。天還沒亮,蒙恬就領(lǐng)著卒子去勘察地形,他帶著竹簡,在土坡上畫出標記,教眾人辨認風向、水流——哪處土坡在雨天會泥濘難行,哪條溝渠能隱蔽接近敵營,都講得明明白白。有次遇到個老兵質(zhì)疑:“咱們是當兵的,又不是農(nóng)夫,記這些溝渠有啥用?”蒙恬沒爭辯,只是讓人在溝渠里藏了十個卒子,讓那老兵帶人去搜,結(jié)果老兵領(lǐng)著五個人繞了半個時辰,愣是沒找到藏在蘆葦叢里的人。自此,再沒人質(zhì)疑認地形的用處。
王翦則把心思放在了練弩上。他自己本就擅長弩機,當年在咸陽演武場,雖輸給過蒙恬,卻也是少有的神射手。他沒讓卒子們死練瞄準,反倒琢磨出個法子:在弩箭上系根紅繩,射出去時看紅繩的走向,就能知道自己扣扳機時手穩(wěn)不穩(wěn),呼吸勻不勻。黑六起初不屑,覺得這是小孩子的把戲,可試著練了兩天,發(fā)現(xiàn)自己射偏的次數(shù)竟少了一半。有天晚上,黑六拿著酒囊找到王翦,遞過去:“伍長,你這法子真管用。之前是我眼拙,別往心里去?!?br />
王翦接過酒囊,抿了一口,辣意順著喉嚨下去,卻暖了心口:“都是為了能打勝仗,沒什么眼拙不眼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