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集
《渭上秋聲》
咸陽的秋意總比關(guān)中平原來得早。
百里奚的靈柩出城那日,渭水兩岸的蘆葦正白得晃眼。蹇叔扶著車轅站在灞橋邊,看送葬的隊(duì)伍漫過河岸,百姓們捧著剛收的新麥往靈車上拋,麥粒砸在棺木上簌簌作響,倒像是老人臨終前含糊的絮語。他想起二十年前在虞國郊外,這個(gè)背著行囊的老頭子蹲在田埂上啃麥餅,說「治國如種麥,得讓根須先扎進(jìn)土里」,那時(shí)誰能想到,這兩句閑話會成了秦國十年興邦的根基。
「先生,該回了。」內(nèi)侍的聲音在身后顫巍巍的。
蹇叔轉(zhuǎn)身時(shí),袖口掃過車板上的竹簡,那是百里奚臨終前攥在手里的東西,墨跡已被汗浸得發(fā)烏。他展開看,上面只寫著「法亂則民散,商滯則國貧」十個(gè)字,筆鋒歪斜,倒像是用盡了最后力氣。渭水的風(fēng)卷著水汽撲過來,他忽然想起昨夜穆公攥著他的手說「秦國的秤,以后就交到先生手里了」,指腹的老繭蹭得他手背發(fā)疼。
一、刑書
相府的燈亮了三個(gè)月。
蹇叔把自己關(guān)在當(dāng)年百里奚整理農(nóng)書的偏院,案上堆著秦穆公繼位以來的刑獄卷宗。最上面一卷記著三年前的事:一個(gè)西戎奴隸偷了地主的牛,按舊律要斷足,百里奚卻判他去修鄭國渠,說「牛能耕地,人也能」。卷宗邊角被磨得發(fā)毛,顯然是被反復(fù)翻看,旁邊還有百里奚批注的小字:「刑者,懲惡也,非困民也?!?br />
「先生,廷尉又來催了?!箷襞踔鲁穆蓷l進(jìn)來時(shí),見蹇叔正對著一片竹簡發(fā)怔。那是從雍城舊宮找出來的《秦刑》殘篇,上面用大篆刻著「盜一錢者,黥為城旦」,字跡被歲月啃得斑駁。
蹇叔抬手揉了揉眉心。他還記得剛到秦國時(shí),渭水邊總蹲著些斷了足的農(nóng)夫,用膝蓋挪著去拾麥穗。那時(shí)百里奚嘆著氣說「人都站不穩(wěn),怎么種莊稼」,如今這話倒像是堵在他喉頭。他抓起筆,在新律的草稿上圈掉「盜牛者斷足」,改寫成「罰作兵役三年,所獲首級可抵罪」,筆尖劃過竹簡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消息傳到軍營時(shí),孟明視正在教士兵們用新造的投石機(jī)。一個(gè)瘸腿的老兵拄著木杖過來,粗糙的手撫過布告上「軍功抵罪」四個(gè)字,忽然就哭了。他原是西戎的牧奴,三年前偷了秦國貴族的羊,按舊律該剜去膝蓋,是百里奚保下他,說「能拉得動投石機(jī)的胳膊,不該廢在刑具上」。此刻他抹著眼淚往校場跑,木杖敲擊地面的聲音驚飛了檐下的麻雀。
二、軍功
咸陽的冬雪落得緊時(shí),新律終于刻成了石碑,立在城門口。
最引人注目的是「軍功爵制」那篇。一個(gè)穿粗布短打的士兵踮著腳念:「先登城頭者,賜爵一級,田一頃,宅九畝?!顾砗蟮年?duì)列里忽然炸開了鍋,有人扯著嗓子喊「真能得田?」,引來守城衛(wèi)兵的呵斥,卻止不住越來越響的議論聲。
蹇叔站在相府門內(nèi)看著這幕,手里捏著孟明視送來的軍報(bào)。上面說自從新律傳開,軍營里夜里都有人舉著火把練刺殺,伙夫們劈柴都比往常多劈三成。他想起百里奚生前常說「士兵盼的不是賞賜,是盼著自己的兒子能不再當(dāng)士兵」,此刻倒覺得那石碑上的字,像是給每個(gè)秦人的心里種了顆種子。
開春時(shí),邊境傳來捷報(bào)。西戎的義渠部來犯,一個(gè)叫黥面的士兵第一個(gè)攀上城樓,割下敵首三顆。按新律,他不僅免了臉上的刺青,還得了爵位和田地。消息傳回咸陽,市集上的陶俑販子都改了吆喝:「看這披甲的俑,像不像新得爵的黥面將軍?」
蹇叔把軍報(bào)呈給穆公時(shí),見御案上擺著剛鑄好的銅爵,上面刻著「公士」「上造」等爵位名。穆公拿起最小的那只,遞給蹇叔:「這第一爵,該給先生?!广~爵入手微涼,蹇叔卻覺得掌心發(fā)燙,他想起百里奚臨終前說「秦國的軍功,該讓種地的人也能摸到」,原來老人早就把秤砣磨好了。
三、市門
咸陽的集市是從渭水邊慢慢長起來的。
起初只是幾個(gè)西戎牧民牽著牛羊來換糧食,后來鄭國的商人帶著絲綢來,楚國的匠人背著漆器來,蹇叔讓人在市集中央立了根銅柱,上面刻著度量衡的標(biāo)準(zhǔn):一尺合秦尺八寸,一斗容粟十二斤。柱下還擺著兩石糧食,供往來商人核對自家的斗斛。
「先生,東邊來的鹽商說,咱們的秤比晉國的準(zhǔn)?!故辛顏韴?bào)時(shí),正見蹇叔蹲在布攤前,看一個(gè)衛(wèi)國商人用秦國的尺子量麻布。那商人笑著說:「在咸陽做生意,夜里睡覺都踏實(shí)。」旁邊賣陶器的鄭國人搭話:「可不是,上次我少給了一個(gè)秦人的錢,他追了半條街把錢還我,說『新律說欺商者罰』?!?br />
蹇叔望著集市盡頭新建的客棧,那里掛著「通利」的幌子,是他讓人題的。百里奚生前總念叨「商路通了,糧食才能活」,如今渭水上的商船果然多了起來,船頭插著秦國的黑旗,載著關(guān)中的新麥往晉國、楚國去,回來時(shí)艙里裝著蜀地的銅、燕國的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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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時(shí),市令送來賬本,說咸陽的商稅比去年翻了一倍。蹇叔翻到最后一頁,見記著個(gè)鄭國商人捐了五十石糧食,說是「謝秦國護(hù)商之恩」。他把賬本合上時(shí),窗外傳來市聲鼎沸,夾雜著西戎人的吆喝、楚人的唱腔,倒像是一曲熱鬧的歌。
四、渭水
又是一年秋。
蹇叔拄著拐杖站在渭水岸邊,看新修的碼頭邊,士兵們正扛著糧食往船上裝。這些糧食要送去西戎,換他們的戰(zhàn)馬。一個(gè)戴著「公士」爵冠的士兵跑過來,給蹇叔行了個(gè)軍禮,正是當(dāng)年那個(gè)偷牛的西戎奴隸。他如今已是百夫長,胸前掛著戰(zhàn)功換來的銅章,笑著說:「先生,我們要去西戎換好馬,回來就打晉國!」
蹇叔望著遠(yuǎn)處的咸陽城,新修的城墻在夕陽下泛著金輝,市集的炊煙與軍營的旗幟在風(fēng)里交織。他想起百里奚去世那天,自己在靈前說「一定讓秦國的秤,稱得公平,稱得穩(wěn)當(dāng)」,此刻倒覺得那桿秤真的立起來了,一頭挑著田壟里的新麥,一頭挑著軍營里的刀槍,中間是咸陽城越來越旺的煙火。
渭水的浪拍打著碼頭,濺起的水珠落在蹇叔的手背上,涼絲絲的。他忽然聽見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