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陽壓下心頭的這點悸動，“那是因為，你見到我的兩個階段，都只是結果，或者說只有一點點的過程，大部分是結果，在你見到我的時候，我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但其實這一路走來，哪怕我爸我媽對我真的支持的力度很大，我也依然，走了很多彎路，做錯了很多的事，傷害了很多人?！?br />
  向遠的心一沉，“什么意思？”

  舒陽正要張嘴，忽然手機的鈴聲打斷了她的回答。

  上面的號碼是固話，舒陽的心一跳。

  向遠看見舒陽的臉忽然之間就全白了，他心中一凜，馬上站起來，“怎么了？是張姨嗎？我車在樓下。”

  確實是醫(yī)院打來的電話，張婉婷的情況忽然變壞了。

  向遠的車開得既穩(wěn)且快，舒陽在車上時，臉上已經沒有那么難看了，只不過心依然在狂跳。

  車上，兩人都沒有說話。

  又慢又快的車程，很快就結束了。

  重癥只能支持讓舒陽自己一個人進去。

  她換上了一整套的隔離服，這是來京海之后，舒陽第一次沒有距離地見到張婉婷，平時最多隔著屏幕看一下。

  張婉婷剛剛心臟驟停，這會兒已經被搶救回來了，渾身上下都是各種管道，瘦得很，扁扁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這是自己的媽媽嗎？不是的，這不是她的媽媽，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盡管乍一看，是張婉婷，可是現(xiàn)在湊近了，細細一看，哪哪都不是張婉婷，從面容到身形，都不再是那個舒陽熟悉的人了。

  大約是情緒激動了，面罩里熱氣冒上來，眼前有點熏花了。

  舒陽有很多的話想同張婉婷說，但是真的見到了，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只喃喃地喊了幾句媽。

  向遠一直在外面等著，一個多小時以后，他見到了舒陽。

  舒陽的臉色很差，兩人坐在外面的椅子上。

  晚上這個點，已經沒有其它人了。

  舒陽在見到向遠的那一刻，眼淚就掉了下來，她說，“怎么辦，遠哥，怎么辦，怎么辦才好?！?br />
  她嗚嗚地哭道，“在江城的時候，我媽給過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讓我放棄她，可是，可是我只剩一個媽媽了，她要是走了，我就沒有媽媽了?！?br />
  “醫(yī)生說，我媽媽現(xiàn)在的意識，大部分應該是沒有的，上次醫(yī)生給我視頻的時候，她還沒像今天這個樣子的，她還會對我笑一下的，醫(yī)生說那不是她對我笑，是一種無意識的表情，可是我知道那就是媽媽對我笑?！?br />
  “可是今天，躺在里面的那個人，一點也不像我媽，臉不像，身體也不像，無知無覺，長得和我媽很像，但不是我媽?！笔骊柕目蘼暡⒉淮?，被抑制住了。

  她的頭低著，坐在椅子上，胡亂地擦著眼淚。

  向遠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他一開始是站著的，慢慢坐了下來，開口道，“醫(yī)生怎么說？”

  “醫(yī)生讓我要有心理準備，可是我準備什么呢？我怎么都準備不好，我不想失去媽媽，可是我感覺，我已經要失去她了，里面躺著的，感覺只是一副肉體，媽媽已經不在那里了?！笔骊柕穆曇魩е槠?。

  舒陽的語序很亂，反反復復只想表達自己不想失去媽媽。

  向遠很想抱住舒陽，但最終他并沒有伸出手，他大約有點明白，舒陽這會兒只是需要傾訴，有很多痛苦，哪怕別人看得再明白，旁人再心疼，也無法給當事人減輕半分，該來的痛苦一樣不少。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最后，舒陽才說道，“遠哥，你先回去吧，我想在這里陪陪我媽?！?br />
  “我陪會你吧，我明天休息?！?br />
  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有舒陽的哭聲，也不知道隔了多久，向遠開口道，“上周，有個病人，懷孕，孩子三十一周，她在孕早期就發(fā)現(xiàn)了嚴重的心臟病，但可能是孩子來的太不容易了，也可能是僥幸心理，想博一博，我們討論了兩天的方案，最終患者沒接受，覺得孩子這個月份出生，還要住保溫箱，也覺得醫(yī)生說的后果，不一定就真的會實現(xiàn)，現(xiàn)實中，可能有很多的概率吧?！?br />
  “后來呢？”舒陽抽泣著問道。

  “今天，那名患者，去世了，沒有手術，孩子進保溫箱了?！?br />
  舒陽不禁問道，“為什么？是沒有機會了嗎？”

  “是的，沒有機會了，其實還是有手術概率的，但沒有人敢再做方案了，也沒人敢上臺，風險太大了，風險不是只有手術的風險，還有病人家屬的風險，我們上周真的做了很多工作的，也去勸說游說了，但我們說得越多，家屬越不相信，活著和死著，距離那么近，看起來都挺好的人，他們不相信她就那樣會死?！?br />
  “我們平時總說多少多少的概率，但實際上，大家都只能看到成功的那一半，失敗了呢？失敗是肯定存在的，和成功一樣，肯定存在，我常常想，我也就那樣，我不能去共情病人，因為那樣，我將萬劫不復，舒陽，每個人，都在不能回頭的路上?！?br />
  舒陽愣愣地看著向遠。

  “當醫(yī)生久了，對人，對生命，可能失去共情了，或者說，至少是我，必須就要把病人當病人，一種區(qū)別于人的生物，病人好了我不能太過開心，病人不好了我也不能太過難過，因為我還有下一個病人?！?br />
  “這世上，有很多事情講不清楚，有一些人，怎么作，最后都活下來了，還能挑釁醫(yī)生，有些人，明明很遵醫(yī)囑，最后沒了，但是大部分是按著我們的預判走的，說這些病程會發(fā)展幾個月，這幾個月中會有什么樣的癥狀，最后的時光會怎么樣，基本都是準的?！?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