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陽城頭易幟，硝煙尚未完全散盡。鳳翔軍大營內(nèi)雖彌漫著勝利后的疲憊，卻也多了幾分昂揚之氣。

  中軍大帳內(nèi)，李倚并未沉浸在破城的喜悅中，而是聽著李振稟報俘虜清點情況。

  “……降卒逾萬，已初步整編，打散納入各營看管。繳獲兵甲糧秣仍在清點，雖不甚豐，亦可稍補我軍損耗?！崩钫窈仙衔臅?，略一沉吟，又道：“此外，于亂軍中擒獲西川偽節(jié)帥楊晟，現(xiàn)已押在營中，聽候大王發(fā)落。”

  “楊晟……”李倚指尖輕叩案幾，對這個名字頗有印象。

  他側(cè)首看向一旁新降的山行章，“山將軍，聽聞此人與田令孜關(guān)系匪淺，其人若何？”

  山行章拱手，神色復(fù)雜：“回大王，楊晟此人……確為田令孜心腹。然與其他閹黨羽翼不同，此人性情迂直，頗重承諾，講究士大夫那套忠義節(jié)操。

  用兵守城也有一套，彭州之失，實乃符將軍奇兵天降，非戰(zhàn)之罪。此番被俘，恐難屈節(jié)?！?br />
  “哦？重忠義，講節(jié)操？”李倚眼中閃過一絲感興趣的光芒，“田令孜禍國殃民之閹豎，竟也有這般人物追隨？倒要一見。帶他上來?！?br />
  片刻后，兩名軍士押著一人進入帳中。此人年約四旬，面容儒雅，雖衣衫破損，帶著血跡塵土，發(fā)髻也有些散亂，但身形挺得筆直，目光平靜中帶著一絲難以折彎的倔強。

  正是楊晟。他進入帳內(nèi)，目光掃過端坐的李倚、侍立的高仁厚、李振，以及站在一旁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山行章，并未下跪，只是微微躬身：“敗軍之將楊晟，見過睦王。”

  態(tài)度不卑不亢，保持著最后的體面。

  李倚并未在意他的禮節(jié)，打量他片刻，緩緩開口：“楊晟，你可知罪？”

  楊晟抬起頭，聲音平穩(wěn)：“某無話可說，唯有戰(zhàn)敗之罪?！?br />
  “將軍非是敗于勇武，乃敗于大勢，敗于上官昏聵，自毀長城?！崩钜械?，一句話便讓楊晟身體微微一震。“本王聽聞，將軍素來講究禮儀，頗重忠義，在西川軍中素有清名?！?br />
  楊晟嘴角露出一絲苦澀：“敗軍之將，焉敢當(dāng)大王謬贊。忠義……呵呵，如今不過是階下之囚，談何忠義?！?br />
  “哦？”李倚目光銳利起來，“將軍所言忠義，是忠于誰？是忠于朝廷，忠于天子，還是忠于那僭越稱制、禍亂朝綱的田令孜？”

  楊晟猛地抬頭，臉色漲紅：“田軍容……待末將甚厚，委以重任……”

  “待你甚厚？”李倚打斷他，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待你厚，便可無視君父？便可割據(jù)稱雄？便可驅(qū)使?fàn)柕葹槠渌接?，對抗王師，致使西川生靈涂炭？

  楊將軍，你讀圣賢書，明禮儀，豈不聞‘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豈不聞‘從道不從君’？田令孜所為，是忠是奸，天下自有公論！你所守的，不過是小恩小惠之私義，卻罔顧家國天下之大義！此等忠義，不過迂腐之見，何其謬也！

  一連串的質(zhì)問，如同重錘，狠狠敲在楊晟心頭。他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發(fā)現(xiàn)言辭蒼白。田令孜的所作所為，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平日選擇性地忽略了。

  如今被李倚毫不留情地撕開，那份他一直用以自我安慰的“忠義”，頓時顯得搖搖欲墜，甚至……有些可笑。他臉色由紅轉(zhuǎn)白，額頭滲出細汗，羞愧地低下了頭。

  李倚見其神色，知他內(nèi)心已受觸動，語氣稍緩：“將軍是知兵之人，當(dāng)知眼下局勢。西川大局已定，成都不過是座孤城，陷落只在早晚。

  田令孜、陳敬瑄倒行逆施，眾叛親離，覆滅之禍，就在眼前。將軍縱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難道真要為其殉葬，落得個身敗名裂、闔族受累的下場嗎？”

  楊晟沉默不語，雙手緊緊握拳，內(nèi)心顯然在激烈掙扎。

  李倚站起身，踱了一步，忽然道：“本王知將軍心中仍有疑慮，或許仍念舊主之恩。不如這樣，本王與將軍打個賭。”

  楊晟愕然抬頭：“打賭？”

  “不錯。”李倚目光深邃地看著他，“本王今日便放將軍，還有你的那位馬步使安師建，一同返回成都?！?br />
  此言一出，不僅楊晟愣住了，連一旁的李振眼中都閃過一絲訝異，但并未出聲。

  “大王……此言當(dāng)真？”楊晟難以置信。

  “君無戲言?！崩钜械?，“本王放你回去，你去見田令孜。你看他是否會因你兵敗被俘又歸來而依舊信任重用你？還是會猜忌你、疏遠你，甚至……加害于你？

  若他仍待你如初，信任無疑，那便是本王看錯了人，看錯了局勢，將軍便可繼續(xù)盡你的‘忠義’。若如本王所料……呵呵，將軍是聰明人，到時該如何自處，想必?zé)o需孤再多言。”

  楊晟呆呆地看著李倚，心中巨震。他萬萬沒想到，李倚會提出這樣一個賭約。這看似是放他自由，實則是一把更鋒利的刀，要讓他親眼去驗證那份他所謂的“恩義”是多么不堪一擊，要讓他徹底絕望，從而心甘情愿地歸順。

  這是一種自信，一種對人心、對局勢洞若觀火的自信，甚至帶著一絲……憐憫。

  良久，楊晟緩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破損的衣衫，對著李倚，鄭重地長揖到地：“大王……氣度恢弘，末將……佩服。末將……愿賭此局。無論結(jié)果如何，大王今日活命之恩，楊晟沒齒難忘！”

  “好?！崩钜蓄h首，“將軍可自去，本王會下令放行。望將軍……好自為之?！?br />
  楊晟再次一揖，不再多言，轉(zhuǎn)身走出囚室，背影竟顯得有些蕭索，又帶著一絲決然。很快，他便與同樣被釋放的部將安師建會合，在鳳翔軍士卒的“護送”下，離開了軍營，向著成都方向而去。

  李振看著遠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