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籠罩了虢縣，廢墟間燃起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篝火，那是士兵在巡邏，也是幸存者在簡陋的窩棚里取暖。

  空氣中，血腥味被煙火氣和淡淡的藥草味沖淡了些許。

  臨時清理出來的縣衙偏廳，成了李倚的居所。

  燭火搖曳，映照著他晦暗不明的臉色。

  他褪去了染血的素袍，換上一身常服，但眉宇間的郁結(jié)卻絲毫未減。

  門被輕輕叩響。

  “進(jìn)。”李倚沒有抬頭。

  進(jìn)來的是李振，他隱約察覺李倚有某些“不同尋常”之處。

  他步履沉穩(wěn)，手中端著一碗剛熬好的粟米粥。

  “大王，一日未曾進(jìn)食了。多少用些吧?！崩钫駥⒅噍p輕放在案幾上，聲音平和。

  李倚抬眼看了看那碗熱氣騰騰的粥，又想起白日里百姓捧著粥碗狼吞虎咽的樣子，胃里又是一陣不適。

  他擺了擺手，示意李振坐下。

  “興緒，坐?！崩钜械穆曇魩е钌畹钠v，“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李振沒有立刻回答，他在李倚下首坐下，沉吟片刻，才緩緩開口：“大王今日所為，雷霆萬鈞，震懾人心。

  殺李元福，立軍威，申明法紀(jì)，撫恤黎庶，步步皆切中要害。鳳翔軍民之心，經(jīng)此一事，已大半歸附。大王……做得很好?！?br />
  “很好？”李倚自嘲地笑了笑，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李元福該死，這沒錯。可殺了他，虢縣的慘劇就能避免嗎？那些死去的百姓就能活過來嗎？”

  他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李振從未聽過的迷茫，“我今日站在那斷墻上，看著下面的人山呼海嘯，看著百姓感激涕零……可我心中，卻空落落的。興緒，你說，在這亂世之中，人命……到底算什么？”

  李振的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他知道，這才是大王此刻最深的困惑。

  他斟酌著詞句，緩緩道：“大王此問，直指亂世根本。人命……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不過是數(shù)字，是籌碼，是草芥。

  藩鎮(zhèn)爭霸，視士卒如耗材；將帥奪城，視百姓如累贅。屠城以立威，殺降以絕患，驅(qū)民填壕以攻城……皆是尋常。

  李元福所為，不過是這亂世法則下，一次更顯卑劣的‘尋?！T了。在他看來，用一城百姓的命，換他一個節(jié)度使的位置，甚至換大王你減少些攻城損失，是筆劃算的買賣。”

  “劃算？”李倚猛地抬頭，眼中怒火復(fù)燃，“數(shù)千條人命，在他眼中就是一筆可以計算的買賣？！”

  “在很多人眼中，是的。”李振的聲音平靜而殘酷，像一把冰冷的手術(shù)刀，剖開亂世的膿瘡，“黃巢之亂，殺人盈野；各地藩鎮(zhèn)，攻伐不休，哪一次不是白骨鋪路？

  大王，你今日的憤怒，你的‘不適’，恰恰是因?yàn)槟恪粚こ！??！彼钌畹乜粗钜?，“你心中，人命的分量，太重了。重到與這亂世格格不入。”

  李倚被李振這直白的話語刺得一窒。

  是啊，他來自一個和平年代，生命權(quán)是最基本的共識?？稍谶@里……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所以……在這亂世，我今日所堅持的‘軍紀(jì)’，我所強(qiáng)調(diào)的‘保境安民’，我所立的‘不殺平民’的鐵律……是錯的？是迂腐？是婦人之仁？”李倚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不！大王！”李振斷然否定，語氣斬釘截鐵，“恰恰相反！正因這亂世視人命如草芥，你的堅持才尤為珍貴，尤為……必要！”

  他目光灼灼，“今日虢縣慘狀，便是無底線者造成的惡果！若人人皆如李元福，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那這天下將永無寧日，所有人都將淪為他人砧板上的魚肉！

  大王今日所為，便是要劃下一條底線——一條用血染紅的底線！告訴所有人，即便是亂世，有些事，也絕不能做！有些底線，絕不能破！”

  “大王要建立的，不是另一個視民如草芥的強(qiáng)權(quán)，而是一個……有規(guī)矩、有底線、讓百姓能勉強(qiáng)喘息的秩序！”

  李振的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清醒，“這很難，大王。非常難?？赡軙|犯很多人的利益，會顯得‘不合時宜’，甚至?xí)荒承┤顺靶Α畫D人之仁’。但這就是大王要走的路，一條注定荊棘密布，卻可能是唯一能終結(jié)這亂世、帶來長久太平的路！”

  “用李元福的血告訴驕兵悍將——軍法如山！”

  “用重建虢縣告訴流離百姓——仁政可期！”

  “用追索屠城兇手告訴天下人——血債必償，天理昭昭！”

  李振一口氣說完，胸膛微微起伏。

  他看著陷入沉思的李倚，繼續(xù)道：“至于大王心中的‘空落’……我以為，那是身為仁者的悲憫。

  大王看到了生命的重量，所以無法像那些屠夫般，視人命如數(shù)字。這份悲憫，是你的枷鎖，亦是你力量的源泉！

  因?yàn)榇笸跣闹醒b著百姓的性命，才能做出今日這般決絕而正確的選擇！才能讓鳳翔的軍民，在恐懼之后，看到真正的希望——一個由仁德與法度共同守護(hù)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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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燭火噼啪作響，映照著李倚陰晴不定的臉。李振的話，像重錘敲打在他的心上，也像一道光，刺破了迷茫的迷霧。

  他想起白日里那老嫗抓住自己袍袖時絕望的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