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要長出一根草莖，莖上結(jié)著“終于”兩字。

  “別急著抬頭?！鄙徎ǖ吐暤?，聲音被樹陰濾得只剩一縷，一縷剛好鉆進(jìn)我領(lǐng)窩，“她們先聽腳步，再看臉?！?br />
  我忙把呼吸收進(jìn)胸口，收得極輕，像收一把折扇，扇骨并攏，只留一條縫?？p里看見樹根下擺著一只竹籃，籃里墊著褪色的月白絹，絹上臥著五只小陶盞，盞里各盛一物：赤豆沙、柳葉簪、半片昆侖鏡、一截白披風(fēng)、還有一只空盞?？毡K前，點(diǎn)著一盞艾草燈，燈芯雖滅，桿仍歪向我，

  “是璐璐大姐的籃子。”蓮花輕聲道，指尖在空氣里劃一道虛線，線盡頭是籃柄，柄上纏著一縷紅絲，絲尾系著極小的銅鈴，鈴舌不動，鈴身卻輕顫，顫得極輕，

  我嘗試蹲下去，用指尖去觸那赤豆沙，試圖讓自己回憶和姐妹們，璐璐、夏夏、琳瑯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膜是晨煙凝的，一觸就破，破出一道極細(xì)的甜，甜得剛冒頭，又被榕根吸走。

  吸得極輕，卻把我眼眶吸得發(fā)熱——熱得極輕，掃得極準(zhǔn)，掃得人不敢眨眼，一眨眼，就會把“姐妹們”三字眨成三滴淚，掉進(jìn)盞里，驚動那一層膜。

  “蟬妹？”

  聲音從樹陰最深處浮出來，浮得極慢，慢得剛好讓“妹”字在舌尖上滾一圈，再輕輕吐落。

  我猛然抬頭，看見璐璐大姐坐在榕根上，身下墊著一只舊蒲團(tuán)，團(tuán)面繡著半朵蓮，蓮心缺了一瓣，像被誰偷偷掰走，掰走的那瓣剛好嵌在她掌心——她正用掌心去揉那瓣蓮，揉得極輕，像要把“回家”兩字先揉軟，再揉圓。

  穿著舊年青布衫，衫肘補(bǔ)著月白絹，絹邊露出極細(xì)的線頭，線頭被晨風(fēng)一吹，就癢酥酥地掃過籃沿，掃得籃里那粒赤豆輕輕一滾，滾到盞邊，立刻停住，

  “大姐！”我開口，聲音被樹陰濾得只剩一縷，卻有三十年未見的姐妹情誼

  璐璐緩緩拿著昆侖鏡走過來，看著我，然后盯著我兩手空空，并沒有我的射日弓，感到奇怪的問

  “蟬蟬，你終于回來了！我、夏夏三妹、琳瑯小妹還有你蓮花師姐想你到發(fā)瘋”隨即又問“與你形影不離的射日弓呢？”

  “射日弓，當(dāng)時是星宿海碎掉了，現(xiàn)在小星幫我重鑄，好了會自動用靈力傳送給我”，說著我一把抱住了璐璐大姐，眼神充滿對姐妹的想念

  “蟬，現(xiàn)在夏夏三妹、琳瑯小妹在交州州府里，還有彭大波和破天”說著眼睛一亮“你的白袍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名甘白，在和阿雅戀愛呢”

  我依然抱著璐璐大姐，掌心下是她凸起的肩胛骨，骨縫里卻透出極穩(wěn)的潮聲——那潮聲并非江海，而是她三十年里把“等”字一遍遍搗衣?lián)v進(jìn)脈管，如今終于等到回潮。

  她抬手，指尖先落在我耳垂，再滑到領(lǐng)口，確認(rèn)我仍完整，才肯把呼吸放得的很自然

  “你瘦了，”她輕聲道，“瘦得讓影子都多出一條縫?！?br />
  話音未落，她掌心那瓣缺蓮已順勢鉆進(jìn)我袖口，貼腕骨停住，涼得像一片早霜，卻把我筋脈里所有“漂泊”二字，頃刻改寫成“泊岸”。

  蓮花師姐在側(cè)，并未上前，只把借月衫的后擺輕輕一撣，撣出一道極薄的月白塵，塵里浮著五粒微光——是方才榕根吸走的豆沙甜，又被她還給風(fēng)，

  自然抬眼，目光穿過樹陰，落在井欄旁那口空臼上，臼口正緩緩冒出一縷霧，霧形像極一張拉滿的弓，卻不見弦。

  “小星既在重鑄，”她低聲補(bǔ)一句，像替我把話尾收攏，“便讓射日弓先歇一歇，人也歇一歇。”

  璐璐大姐聽見“小星”兩字，眸子微微一圓，濺起細(xì)碎光

  “那孩子……怎么樣了”她只吐出三字并沒說完，便停住，轉(zhuǎn)而把昆侖鏡遞到我掌心。

  鏡是半片，斷口卻磨得極潤，潤得像被月華舔過；鏡背嵌一根赤豆枝，枝上僅留一葉，葉脈里游走著極細(xì)的銀線——是我當(dāng)年在星宿海和姐妹告別的是時候，用弓弦割下的“歸”字，被大姐養(yǎng)在鏡里，養(yǎng)了十年，

  我指尖剛觸鏡面，鏡里便浮出一道虛影：

  ——夏夏三妹坐在州府回廊，膝頭攤一張蕉葉，葉上排滿赤小豆，豆皮裂口，露出一點(diǎn)翠芽；正用盤盤古斧去砍，砍一下，芽便翹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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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琳瑯小妹蹲在廊柱后，把草蚱蜢第三條腿重新續(xù)上，續(xù)的是她自己的發(fā)，發(fā)色比十八年前暗了半成，卻仍在顫，顫得柱影都軟，而旁邊的蘆葉槍靜靜看著她

  ——白袍弟弟……如今叫甘白，倚在廊窗，窗欞外一株阿雅種的紅豆蔻，蔻果正炸，炸出極輕的“?！币宦?，聞聲回頭，懷里抱著一件新織的月白披風(fēng)，披風(fēng)領(lǐng)口繡著半朵蓮，蓮心卻滿瓣——原來缺的那瓣，早被他偷走，縫在離心臟最近的衣里。

  影子一閃即滅，

  璐璐大姐卻已收回手，把竹籃提起，籃柄上銅鈴輕晃，晃得極克制，

  “先回家吧，”她說，“回家再細(xì)看?！?br />
  她轉(zhuǎn)過身，青布衫后領(lǐng)上補(bǔ)著的那塊月白絹，被榕芽汁染出一層極淡的綠，綠得像我兒時偷染的芭蕉葉，葉脈里跑著五條小影子，

  蓮花師姐仍落后半步，借月衫袖口不經(jīng)意擦過籃沿，擦下一粒赤豆，豆?jié)L到她鞋尖，停住。

  她俯身拾起，卻不放回盞里，而是納入自己荷囊，荷囊是舊年洪德通寶改縫的，錢眼仍留著，如今住進(jìn)一粒豆，便像給“歸”字安了一顆心。

  “走吧，”她輕聲道，“再慢，晨煙就要把腳印吃掉?！?br />
  我點(diǎn)頭，把昆侖鏡貼胸收好，鏡緣的銀線剛好壓在心口，像給心跳加一道弓弦，卻不再拉滿，只留三分松，好讓呼吸漏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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