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赤豆將盡,艾草又青
交州城破曉的天光,白里泛青,青里又滲著一線烏紅,
而蓮花把一個空碗遞回給甘白,指尖尚沾桂花的殘汁,黏得發(fā)緊,卻舍不得擦,
不時地,抬眼,見阿雅正俯身拍藤簍,一下、兩下,泥砂簌簌落,那“空空”的回聲,敲在耳里,竟比昨夜鐵鍬剖泥還鈍。
“這是。。。。簍子空了,”阿雅輕聲道,像在陳述,又像嘆息,“可潮把殼子送回來,算不算是……它替咱們守了一夜?”
蓮花沒答,只把掌心攤開——那里早被鍬柄磨出了新水泡,半透明,里頭晃著一點灘涂的咸水,用指甲掐破,水濺在門檻上,
門檻內(nèi)側(cè),甘白重新蹲下去攪粥,木勺刮著鍋底,吱——啦——一聲,拖得人心口發(fā)顫,低低開口,嗓子被薄荷熏得發(fā)沙:
“赤豆只剩半袋,只夠三頓?!D以后呢?”
這話像問粥,又像是在問命。
蓮花側(cè)耳,聽見自己頸后的骨頭輕輕“咔”了一下——那是昨夜回程時,落在最后,被風(fēng)扭傷的
隨即忽然想起二姐梁蟬:若此時梁蟬還在交州,此刻定會伸出兩根手指,不輕不重替她捻回去,再笑一句“蓮花師姐,連骨頭都與我作對”。可梁蟬還在三千里外的星界,三年,整整三年,
想到此處,她胸口那粒才結(jié)痂的血痂,竟無端癢起來,而且還拿指甲尖遙遙摳它,
阿雅偏頭,嚴(yán)肅的眼神落在她耳后那塊被晨風(fēng)吹得發(fā)亮的薄皮膚上,聲音更低:“先進屋,我給你挑刺?!?br />
蓮花“嗯”了一聲,腳卻沒動,看見院墻根,
璐璐大姐獨個兒站著,仍抱著那面昆侖鏡,鏡面這回朝外,倒映著半扇烏青的城門
鏡邊沿,昨日那滴覆在“交州”上的血,已被夜露暈成淡褐,這時候璐璐的指尖正反復(fù)摩挲那褐跡,摩得指甲蓋也發(fā)了烏——不敢用帕子擦,怕一擦,連“交州”二字也被帶走的似的。
聽見腳步,璐璐抬眼,那一眼里,有血絲、有桂影,還有一絲未散的潮霧
很自然的沖著蓮花師姐笑了笑,笑紋卻只浮在面皮,未到眼角:
“回魂散……這名字好??扇羲婺馨鸦杲谢貋?,”聲音輕得像吹火,“先叫哪一個?是我鏡里散了的三個,還是你心上未歸的那一個?”
蓮花指尖一顫,水泡破處頓時火辣,她還未開口,夏夏已從灶間蹦出來,手里揚著一只空瓦甕,甕壁沾著昨夜辣湯的殘紅,
“別站這兒吹風(fēng)!”夏夏嗓子被辣得仍有些啞,卻故作朗利,“我燒了艾草水,誰要燙腳的?再不放姜,可真要生霜了。”
她一邊說,一邊拿眼溜阿雅,又溜蓮花,最后落在琳瑯小妹身上——那姑娘正蹲在桂樹下,拿一根細(xì)草莖,逗一只昨夜被帶回的小蟹
草莖一碰,蟹鉗便“咔嚓”剪斷,斷莖飛出去,正打在琳瑯手背,激起一點紅,她“嘶”地縮手,卻舍不得哭,只把指尖含進嘴里,眸子濕漉漉地仰起,正好與蓮花對視。
看到這一瞬,蓮花仿佛看見三年前的自己:也是這般年紀(jì),也是這般把疼咽進喉嚨,連血帶淚,一并生吞,胸口驀地發(fā)悶,像有人往里塞了一團濕絮。
阿雅已先一步過去,彎腰替琳瑯吹手背,吹一下,琳瑯睫毛顫一下,再吹一下,小姑娘忽然撲進她懷里,把臉埋在那片尚帶潮氣的青布短打上,聲音悶得發(fā)哽:
“阿雅……我怕。昨夜我夢見灘涂長出好多手,把我往下拽呢……”
阿雅一手環(huán)她,一手在自己袖口里摸出半片昨夜未用完的野薄荷,放進口中慢慢嚼,薄荷辛涼,嚼得她眼眶發(fā)辣,卻偏要笑著哄人:“手再多,也拽不動咱們?!悴皇沁€有蟹將軍么?”
小蟹在藤簍里“噗噗”吐著泡沫,像應(yīng)和,琳瑯小妹這時候破涕為笑,
蓮花遠(yuǎn)遠(yuǎn)看著,忽覺那笑聲像一根細(xì)線,勒得她喉頭生疼,猛然想起寶玉看黛玉葬花的情景——“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此刻,花落不在,草卻初生;人亡未卜,紅顏先老。
隨即抬手,想摸一摸自己鬢邊那支并蒂蓮簪,指尖卻先碰到耳后的舊疤——疤還在,簪未折,可“明日”究竟還有幾個?
璐璐不知何時已走到她身側(cè),昆侖鏡倒扣,鏡背貼著自己的小腹,像扣住一個不敢示人的秘密。她低聲道:
“蓮花師姐,在梁蟬回來之前,咱們得先把自己活成一個人樣,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了揚州,但人在,憑我們的本事一定可以再圖天下——不然,她若推門,只見一群狼狽的樣子,該多傷心?!?br />
蓮花側(cè)目,看見璐璐眼角終于滾下一滴淚,卻很快被她抬指抹去,抹得眼皮發(fā)紅,
“回屋吧。”蓮花聽見自己嗓子發(fā)干,“先把腳上的泥洗了……再商量,赤豆粥之后,吃什么?!?br />
接著緩緩轉(zhuǎn)身,這時候影子被朝陽拉得老長,斜斜地爬上甬道,
阿雅牽著琳瑯跟在后頭,夏夏扛著瓦甕,邊走邊哼那支丟詞的小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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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天蹲在灶口添柴,火星“噼啪”炸開,炸得他眉心一跳——想起那半截被風(fēng)折斷的樟木片,想起“活”字被水暈開的猙獰,忽然拿火鉗在炭灰上劃了一筆:
——活。
灰痕瞬即被風(fēng)卷走,像從未存在,
只有甘白還呆呆的立在粥鍋前,拿木勺輕輕攪動,赤豆翻滾,一粒撞一粒,輕而脆,像誰在暗處撥弄一把只剩單弦的琵琶。
不時低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