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血里生鹽霜
議事廳外的天光一寸寸暗下去,
還有士燮那句“交州的水,也會咸”還在梁上懸著,遲遲落不了地
甘白垂在身側(cè)的手,指節(jié)被江風(fēng)咬得生疼,卻不敢蜷——他怕一蜷,就把阿雅的腕也帶得發(fā)顫。
這時候,阿雅卻先動了,把舌尖還殘的一點(diǎn)蓮子苦芯啐在掌心,拿指腹碾開,像要把那點(diǎn)子苦揉進(jìn)自己掌紋里。
這時候猛然抬眼,先望甘白,再望士燮,最后目光落在蓮花腰間的天罡眼上——那壺嘴還冒著極細(xì)一縷白汽,像壺里煮的不是蓮子,是未說出口的命。
“老州牧先生,”聲音輕得像藕絲,“我改命,得先認(rèn)舊命。舊命里,我只有三件事記得真?!?br />
士燮聽后沒出聲,只把葫蘆推過去。
阿雅捧了,卻并不喝,只拿指甲沿葫蘆肚上那道舊疤劃了一圈,才慢慢道:
“第一件,我阿娘被鹽丁按在灘頭,一梭鏢下去,血噴得比漲潮還急。她最后摸我臉,指甲里全是沙,說:雅兒,別哭,咸水養(yǎng)不活人,你得往淡水里游。”
廳角里,夏夏原要插話,被身邊的破天捂住嘴,破天虎牙抵在她耳廓,低低“噓”了一聲。
夏夏眨眨眼,竟真把那句玩笑咽回去,
當(dāng)說到阿娘的血,慢慢割開阿雅的記憶,
“第二件,我還在合肥張遼處的時候,張文遠(yuǎn)將軍把一囊烈酒倒在我身上,雖然我凍得牙關(guān)打戰(zhàn),但是張將軍卻不依不饒,酒在我身上胸口的琵琶骨硌得我生疼。那一夜,我學(xué)會了閉嘴?!?br />
蓮花聽后垂下眼,指尖摩挲著壺柄,那壺柄上有一道新裂,是今早煮羹時磕的,裂口鋒利得像她當(dāng)年割鹽丁喉嚨的那片碎瓦,也沒看阿雅,只把壺往案上輕輕一磕,
“第三件,”阿雅頓了頓,指尖在葫蘆疤上停住,“我在浮尸頭發(fā)里摸到一根簪子——我娘在生命最后一刻磨的,簪尾缺了半瓣并蒂蓮。我原想給自己留條活路,可那浮尸的臉,卻是我爹?!?br />
聲音極輕,片得廳里眾人血肉生疼。
聽完后,甘白猛地抬頭,眼底血絲縱橫——
甘白的喉頭滾了兩滾,卻終究沒發(fā)出一點(diǎn)聲息,只覺得胸口那團(tuán)火,被阿雅幾句話澆得嗤嗤作響,
外頭一層冷,里頭一層燙
突然想起阿雅剛到交州那夜,自己隔著雨簾看她蹲在破廟檐下,拿草莖撥弄一洼積水,嘴里哼著合肥小調(diào),調(diào)子碎得像她袖口里漏出的月光,那時他以為這姑娘不過是亂世里一株浮萍,漂到哪兒算哪兒,如今才知,她根上纏著三股鐵蒺藜,
士燮的葫蘆在阿雅掌心微微晃著,葫蘆肚上那道疤像條僵死的蜈蚣,
忽然覺得,這疤不是當(dāng)年被蠻刀劈的,是被阿雅指甲里那點(diǎn)子沙磨出來的——沙從她娘指甲縫里來,經(jīng)她手,過十年,到底還是硌進(jìn)了自己皮肉里,抬手想摸胡子,卻摸到一手濕,原是方才聽“簪子”那一句時,不知不覺咬破了腮肉。
蓮花壺里的白汽忽然斜了斜,
破天順著那白汽看過去,見夏夏正拿指甲在案幾上劃,劃一道,停一停,再劃一道,劃到第三道時,破天看見她指縫里嵌著木屑——
那是方才聽阿雅說“浮尸”時,夏夏攥得太緊,生生摳下來的,破天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殺人,刀捅進(jìn)去時也是這般,木屑混著血,黏在掌心,洗了三日才掉。
阿雅說完第三件,指尖在葫蘆疤上打了個旋兒,當(dāng)再次抬眼時,甘白看見她瞳仁里浮著一層?xùn)|西,不是淚,是燒盡的灰。
那灰底下埋著火星子,只要有人吹一口氣,就能燎回原野,
甘白忽然就明白了,阿雅不是來求命的,她是來借命的——借士燮的勢,借蓮花的刀,借自己這條不值錢的命,去換她娘嘴里那句“淡水里游”。
“老州牧先生,”阿雅又開口,聲音比先前更低,“您說這交州的水咸,可咸水里也能養(yǎng)蓮。我娘沒騙我,她只是沒告訴我——得先把根上的鹽霜舔干凈。”
說完侯頓了頓,忽然把葫蘆倒過來,葫蘆口朝下,一滴沒剩,“今日我認(rèn)的舊命,就是這滴咸水。明日我要改的命,得用您三位的人頭作瓢,舀一瓢淡的。”
士燮的胡子抖了抖,破天看見他拇指在腰間刀鞘上摩挲,摩挲到第三下時,老州牧忽然笑了:“小丫頭,你知不知道,我當(dāng)年也是這么跟我岳父說的。”說著伸手去夠案上的酒盞,夠到一半又縮回來,改去摸阿雅的發(fā)頂,手掌落下的瞬間,甘白看見他虎口那道疤——那是當(dāng)年為護(hù)交州,被叛軍鐵蒺藜撕開的,是方才握拳太緊,崩開了舊傷。
蓮花忽然把壺往案上重重一頓,壺嘴那縷白汽倏地斷了,抬眼時,破天第一次看清她左眼角有顆痣,顏色極淡,像淚漬,
她伸手去夠阿雅的手,卻在半道拐了個彎,改去摸自己腰間那柄短刀——刀柄上纏著紅線,線頭散開,像一截斷舌。
甘白就在這時動了,往前半步,腳尖踢到案幾底下的銅盆,盆里水晃了晃,映出他扭曲的臉,他伸手去握阿雅的手腕,卻在碰到她皮膚前停住——阿雅腕上系著根紅繩,繩上串著片薄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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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外最后一縷天光終于沉下去,黑暗涌進(jìn)來時,破天聽見夏夏極輕地吸了口氣,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
緊接著,聽見士燮的聲音,老得幾乎辨不出字句:“丫頭,你娘說得對。咸水養(yǎng)不了活人,可咸水里能養(yǎng)鬼。你明日要改命,先問問這廳里所有人,肯不肯讓你徹底留下來?!?br />
話音剛落,氣氛突然緊張了,這時候一向機(jī)智的璐璐調(diào)解道:“既然阿雅姑娘是我們白袍弟弟喜歡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