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幼嘉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站在宴前，不肯入席的長須文士。

  此人符合她對‘名士’這以群體的一切想象——

  出生名門，身披一襲寬大得近乎累贅的錦紋白氅，內(nèi)里的絹衣領(lǐng)口松散。

  雖然脂粉覆面，卻仍遮掩不住面上有長期吸食寒食散后的老態(tài)與灰敗，鬢角髭須也修飾極好，顯然極重容貌......

  眼底，還有一份難以掩藏的散漫與高傲。

  調(diào)性極高，只可惜，卻教人想到一副精致而蒼白的空殼。

  余幼嘉垂下眼，將杯盞遞到嘴邊，余光一撇，便瞧見了長須文士身后的少女。

  少女約摸十六七歲上下，鵝蛋臉，芙蓉面，一雙碧波春水眼，一身淺青織錦襦裙，袖口用銀線繡著細(xì)密纏枝紋在燭火的映襯下微微閃動，愈顯通體清貴，宛如娉婷仙子。

  余幼嘉本只準(zhǔn)備輕抿一口酒水，與此等美人對上視線，下意識又多飲了半口。

  這一小細(xì)節(jié)很快被有心人察覺。

  身旁的寄奴微微側(cè)目，同樣借由飲酒的遮掩，以袖掩唇，故作柔弱道：

  “謝家女難道如此下酒，值得妻主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看？”

  “是了，妻主在崇安已有那么多妾室，我只是一介蒲柳之姿，妻主喜新厭舊再正常不過......”

  早說過沒有這種事！

  寄奴和小朱載怎么老將她認(rèn)作葷素不忌，男女不忌的‘花心大蘿卜’！

  余幼嘉無奈，正要開口回答，便見身佩黑甲的小朱載已經(jīng)快步走至二人身旁，占了寄奴另一側(cè)的陪席入座，朝二人問道：

  “聊什么，怎么不帶我？”

  這是能帶小朱載的事兒嗎！

  余幼嘉登時噤聲，寄奴則笑道：

  “原是在說你們怎么不入席......”

  先生的神色寬厚，溫和，一等一的從容，不見一絲異樣。

  朱載原先那顆高高提起的心莫名便放松了些，他抬手為先生斟了杯酒，又給魚籽也斟了一杯，最后才輪到自己：

  “謝氏心高氣傲，許是不知該如何入席吧。”

  此言非虛。

  按道理來說，這種宴席上的座位都十分有講究。

  以大周的習(xí)俗，坐北面南是為尊位，尊位正中是為主位，主位左右各設(shè)兩陪席，桌案比主位稍矮。

  主位通常為主家，而尊位之下，坐西面東處，是為次席，做東面西處，則為再次席。

  通常主家宴請，若來客比主家身份高，最尊貴的那位客人坐主位，身旁兩陪席便為主陪與副陪，左右席則分別為與貴客一同前來赴宴者的次席，與主家所邀共同陪客的觀禮客人席。

  （席位禮儀可參考雙圖，往后不多贅述）

  而今，主位已被先生所占。

  而主位旁的兩陪席，也被他與魚籽二人如同菩薩旁的童男童女一般占至密不透風(fēng)。

  謝家人若想要入席，便只能占據(jù)次席，或是在次席。

  他們不開口，謝家一向自視甚高，又怎會輕易入席？

  不過，不輕易入席便對了！

  朱載眸色晦暗，先生總勸他寬以待人，可若讓他真的眼睜睜看著他們又來欺負(fù)先生，那也是萬萬做不到的。

  位置是小，可有心人都知道，這位置一旦讓出去，可便再也找不回來了！

  余幼嘉雖不知小朱載心中確切的想法，卻大抵也知道他是想為寄奴爭一口氣，心中微微一動，隔著中間的寄奴，用口型對小朱載說了幾句。

  朱載正在喝酒，見此眼睛微瞇，細(xì)細(xì)辨析——

  哦，這口型，原來是在說‘沒，白，疼，你’......

  等等，什么叫做沒白疼他？？？

  朱載幾乎跳腳，將手中杯盞里的酒液一飲而盡，手腕用力，繞過先生身后，將空杯擲出以一個恰到好處的力道，砸了余幼嘉的小腿一下。

  余幼嘉：“......”

  好幼稚，不過這小子砸人，也不能白白便宜了他。

  余幼嘉抄起杯子還擊，兩人倒是痛痛快快‘眉來眼去’了一陣，可這落到旁人眼中，便又成了另一種場景。

  謝婉清收回窺視的眼，輕咬舌尖，以平復(fù)心頭的波翻浪涌。

  而好不容易從震驚中回神的謝覘，神色潰敗而凌亂，幾乎不敢對上主位之上那張與兄長年輕時幾乎一模一樣的臉。

  太像了，太像了。

  難怪七伯父會說此人必定是兄長的孩子，這當(dāng)真是，太像了。

  雖因年紀(jì)漸長，與寒食散的緣故，兄長風(fēng)姿已不復(fù)當(dāng)年，可只要是親眼見過三十多年前兄長模樣的人......

  絕不會認(rèn)不出這張臉。

  多，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這孩子，這孩子當(dāng)年叫做寄奴！

  寄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