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李登云的取舍
李向前仿佛是怕父親誤會,連忙語氣急切的解釋道:
“我不是說我自己,我早就不在乎別人怎么瞅我了!我是說您和我媽你們老兩口都是要強,把臉面看的比天還大的人。一輩子清清白白,走在人前脊梁骨都是挺直的。
要是我和潤葉真的復了婚,潤葉帶著那個孩子進了咱家的門,別人會怎么說?那些唾沫星子,那些指指點點的閑話,還不把咱們李家給淹了?
您二老辛辛苦苦一輩子掙來的名聲和尊重,到時候你們怎么受得了?咱們李家在原西縣,在黃原市,還怎么挺胸抬頭的做人?
潤葉也是因為這個,她心里比誰都明白,也比誰都難受。所以她從來不提我,也從來不提,我們倆都小心翼翼的避開這個話題。
我們現(xiàn)在這樣,偶爾能見見面,她能來看看我,給我送口熱乎飯吃,我能看看孩子,說說話,互相取暖,已經(jīng)是老天爺在開伊恩了,很好了。我們都不想因為自己這點掰扯不清的事,再讓您二老跟著我們被人戳脊梁骨,抬不起頭來?!?br />
李向前說完這些話,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再次深深地低下頭,肩膀微微塌了下去,整個人都縮在那沾滿油污的藍色工裝里,顯得異常渺小和微弱。他像是卸下了一個背負太久的沉重包袱,但旋即又被更大,更無形的無奈和絕望所籠罩。
李登云呆呆坐在低矮的馬扎子上,兒子的話,不像錘子,倒像是一把鈍刀,一下下的、緩慢而沉重地擱在他心上。
他原本心里那點因為看到兩人意外和諧的相處而悄然燃起的微弱希望之火苗,被這殘酷至極的現(xiàn)實和一盆冰水徹底澆滅,連一絲青煙都沒留下。
李登云忽然全明白了,他明白了兒子和,自己的前兒媳田潤葉之間那種看似親近、彼此牽掛,卻又始終隔著一步之遙,無法真正靠近的復雜關系。
原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橫亙在他們二人之間的,不僅僅是過去,感情留下的深刻創(chuàng)傷,更是這世俗社會里人言可畏,面子大于天的現(xiàn)實鐵絲。
而這副沉重枷鎖的鑄造,他們這些老一輩人,固守的觀念和在乎的名聲,又何嘗沒有親手遞過錘子呢?
李登云看著兒子低垂的、已經(jīng)顯出些許灰白的頭顱,看著這個曾經(jīng)讓他操碎了心,恨鐵不成鋼的兒子,如今,獨自一人在這油膩昏暗的方寸之地,默默承受著這一切苦果和煎熬,心中原先對田潤葉積攢的那股強烈的怨氣,不知不覺間,竟像被風吹散的煙,消散了大半。
轉(zhuǎn)而化作一種沉甸甸的、混合著心痛、無力、無奈和一絲難以面對兒子的羞愧的復雜情緒。一股更強的秋風從敞開的門口灌進來,吹的地上幾張廢紙屑和灰塵打著旋亂舞,野炊的李登云心里一片冰涼,仿佛每個角落都灌滿了寒意。
修車鋪里陷入了更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那臺老舊收音機依舊不知疲倦的播著含混不清的唱腔,那調(diào)子悲悲切切像是在為這沉重的化不開的一幕,配著最蒼涼的背景音。
空氣中,濃郁的令人呼吸發(fā)自的機油味兒,和方才田潤葉帶來的飯菜殘留的、已經(jīng)冰冷的些許香氣古怪的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而極度壓抑的氛圍,緊緊包裹著這對相對無言的父子。
李登云的心情復雜的像一團被貓抓過的、糾纏不清的亂麻,但是有一個念頭卻異常清晰的穿過所有分子,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自己的兒子,這輩子怕是就認準了田潤葉這個女人了。
要不是心里從來就沒有放下過,根深蒂固,兒子李向前他何至于此?放著原西縣供銷社車隊那份體面又清閑、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工作不要,非要像個自我流放者一樣跑到這人生地不熟的黃原市從頭開始,就只為守著這么個又臟又累,社會地位低下的破修車鋪?
他圖什么?還能出什么?還不就是為了圖能離田潤葉近一點,能守著她哪怕是以一種卑微的旁人,都無法理解,甚至嗤笑的方式,遠遠的看著,偶爾能說上幾句話,吃上一口她送的飯菜就心滿意足了。
兒子的修車鋪開業(yè)之后,李登云雖然從未來過,但是兒子的情況,他通過各種或明或暗的渠道也知道的差不多。
他甚至知道,許多細節(jié),比如田潤葉離婚后,那個日漸破了的孫少安,似乎還想欺負她們孤兒寡母,想要占點便宜。
是李向前這個早就已經(jīng)沒了名分的前夫,默默的卻又異常強硬的替她撐著腰,找回了場子,讓孫家人徹底熄了火。兒子做的這些事情,李登云心里都清楚,只是從未點破。
名聲?傳宗接代?李家的顏面?這些曾經(jīng)在李登云看來重于泰山、不容有失的東西,此刻,在兒子那深藏不露,卻刻骨銘心的痛苦和那份近乎固執(zhí)的、沉默的守護面前,忽然變得輕飄了起來,甚至顯得有些虛妄。
他都這把年紀了,在職場上爭強好勝了一輩子,與人爭,與世爭,到頭來圖個什么呢?撥開那些層層疊疊的身份和地位,最里面藏著的,不就圖兒女能過的順心一點,活的有點人樣,有點笑模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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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忖了許久,久到李向前都以為父親不會再開口,今日的相見,最終只會以這令人難堪的沉默和無聲的失望而告終時,李登云終于深深地幾乎貪婪的吸了口氣,那氣息里飽含著修車鋪里特有的、濃烈的機油味和歲月沉淀下來的無盡沉重。
李登云伸出手,那雙曾經(jīng)簽署過無數(shù)文件的手,此刻沒有指責,沒有憤怒,只是帶著一種笨拙的溫柔,輕輕拍了拍兒子那沾滿硬結(jié)油污,顯得粗糙無比的。
他的聲音沙啞的厲害,像是被砂石磨過,卻努力透出一股下定決心的緩和:
“向前啊,爸以前是鉆了牛角尖,腦子里那根老弦,總是繃著那些沒用的東西,總覺得……唉,算了,不提了,都沒意思了。
爸今天就把話擱這兒,潤葉那孩子……以前的事,不管誰對誰錯,都過去了,就讓它翻篇吧。
她帶來的娃,要是你們倆自己心里,真能過得去那道坎,真能不在乎往后那些閑言碎語,我跟你媽,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