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拘禮？」奚鄰拂袖輕笑，「不如入內(nèi)奉茶閑敘。廟里經(jīng)年冷清，難得有客來訪...」

  林昭然暗自苦笑——這看似隨意的攀談，恐怕才是真正的考驗。

  「香火不旺？」他隨祭司踏入殿內(nèi)。

  但見彩璃透下的斑斕天光中，空闊殿堂涼意沁人，竟無半個信眾。

  雖免了擁擠之?dāng)_，這般冷清卻也反常。

  「若只是旬月蕭條倒好了?！罐舌徱┻^森然排列的柏木長凳，足音在穹頂下回蕩如嘆，「自泣血之疫后，這廟便再未復(fù)往日氣象。」

  「此話怎講？」林昭然蹙眉，「那場瘟疫與此地有何干系？」

  奚鄰審慎地掃了他一眼，繼而長嘆：

  「諸天雖寂，吾輩亦非全無憑依。尋常祭司皆通術(shù)法，高階者更能召請?zhí)毂o法。

  然則真正的權(quán)柄，源自仙圣歸寂前托付的秘傳——縱然后世多有遺失，醫(yī)道一途始終獨步天下?！?br />
  他引著林昭然穿過回廊，指節(jié)無意識叩擊著斑駁壁畫：

  「泣血之疫肆虐時，世人皆盼我等力挽狂瀾。豈料不僅束手無策，更因頻繁接觸病患折損大半同修...」

  檐角銅鈴在風(fēng)中輕顫，恍若嗚咽，「自此香火凋零，連三圣殿都棄了我們這等邊陲小廟?！?br />
  林昭然環(huán)顧四周，卻未見半分頹圮之象。

  雪玉祭壇裹著云錦，光潔如新；

  石雕神像或嵌壁間，或承梁柱，渾然一體；

  余下空處盡是雕花木屏，紋樣繁復(fù)不遜山門。

  較之棲云鎮(zhèn)那些鄉(xiāng)野小廟，此處堪稱奢靡，且養(yǎng)護得宜。

  若這等規(guī)格尚屬無關(guān)緊要，那主廟又當(dāng)如何？他竟不敢細想。

  奚鄰引他至祭壇旁一扇素樸小門前，內(nèi)里竟是間廚廳合一的起居室——凌亂卻鮮活，與殿中肅穆截然不同。

  待煮茶間隙，這位綠發(fā)祭司便開始絮絮相詢，不外乎出身家世、師承何處等尋常話題。

  林昭然一一據(jù)實以答，暗喜對方竟未探問信仰之事。

  趁此間隙，他也試探著問起奚鄰與璇璣大師留守荒廟的緣由。

  奚鄰聞言反倒眉目舒展，娓娓道來。

  原來三圣殿雖棄此廟，卻不敢任其傾頹——遑論遭宵小染指。

  林昭然暗自頷首，如此恢宏建筑若任其湮滅，不啻昭告天下教門式微。

  最終奚鄰與璇璣大師奉命駐守，明為維持香火，實則是防梁上君子與流民鳩占鵲巢。

  茶盡盞空時，奚鄰終是擱下茶筅，斂了閑談神色。

  「林公子，」奚鄰說道，「既飲過三巡茶，可否告知求見真人所為何事？」

  忽又自嘲一笑，「莫非在下位卑，不堪與聞？」

  林昭然略作思忖——橫豎占卜問卦也算不得什么隱秘。

  「聽聞大師擅六爻之術(shù)...」

  話音未落，但見奚鄰指節(jié)一僵，雖旋即強作從容，面上笑意卻已消散無蹤。

  「確實如此?！罐舌徶父鼓﹃璞K邊緣，青瓷映得他指尖發(fā)白，「占卜之道玄奧難精，璇璣大師雖不敢稱宗師，卻也當(dāng)?shù)闷鸫蠹叶帧！?br />
  「有位...涉獵此道的朋友，」林昭然想起織網(wǎng)者統(tǒng)領(lǐng)若聞「涉獵」二字必當(dāng)豎瞳怒張的模樣，險些咬到舌尖，「發(fā)現(xiàn)某些卦象頗為異常，特遣我來請教?！?br />
  茶煙裊散間，奚鄰臉上殘存的溫潤徹底凝固。

  沉默如重紗垂落，壓得林昭然幾乎要疑心觸了什么忌諱，卻見對方忽然抬眸。

  「這些異常...具體顯于何時？你那朋友推演到何日才見紊亂？」

  林昭然驟然醒悟——眼前這人早已知情。

  什么末流祭司，什么無心閑談，俱是幌子。

  「唯一異象顯于夏祭當(dāng)日?！顾币晫Ψ襟E然收縮的瞳孔，「此后天機盡泯，恍若乾坤傾覆...你早已知曉，不是么？」

  回答他的是奚鄰失態(tài)踢翻的蒲團。

  這綠發(fā)祭司竟咒罵著在斗室里來回踱步，衣袂帶翻了三卷竹簡。

  「看來是了?！沽终讶惠p嘆。

  奚鄰驀地駐足，眸光如刃將他從頭到腳刮了一遍，終是強自平復(fù)氣息：「失禮了?！?br />
  他整了整凌亂的袖口，「此事...還是請大師親自與你說罷?！?br />
  「不是正在行儀？」林昭然蹙眉。

  儀式中途而輟最易遭反噬，除非——

  「這個嘛...」奚鄰耳根微紅，「此刻打斷應(yīng)當(dāng)無礙?！拐f罷匆匆推門而出。

  望著奚鄰倉皇離去的背影，林昭然不禁暗忖：這祭司何以對夏祭之期如此驚惶？

  他自然知曉其中關(guān)竅，可對尋常占卜師而言，天機紊亂該是司空見慣之事——畢竟與魂術(shù)相似，卜筮之道本就玄奧難測。

  除非...奚鄰他們掌握著連織網(wǎng)者統(tǒng)領(lǐng)都未曾察覺的秘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