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林春深
蘇不纏住韁繩。"
阿史那云忽然湊近,鼻尖幾乎要碰到他的:"陛下是怕云兒給北狄丟臉,還是怕自己輸給女子沒面子?"
少年皇帝猛地退后,撞在擺滿馬具的架子上。狼首銀鈴和珊瑚珠串的響聲里,他聽見自己心跳如鼓,比千軍萬馬奔騰時(shí)還要響亮。這是他十八年來,第一次在宮墻內(nèi)感受到風(fēng)的自由,帶著草原的奶香與青草氣息,吹得他心底的蟠龍,也想舒展一下蜷了太久的爪子。
窗外,上林苑的夜鴉忽然發(fā)出一聲清啼。阿史那云看著蕭承煜耳尖的紅,忽然想起母妃的話:"當(dāng)你看見金絲籠里的鳥兒啄食時(shí),記得往籠中撒把帶刺的野果——若它還愿意啄,便是眼里還有飛翔的光。"
雕花窗欞外的月桂樹影里,阿史那琪握著青銅酒壺的指尖驟然收緊。侄女房中的燭火明明在半刻前已熄滅,此刻卻透出晃動的光影,夾雜著少年男子刻意壓低的嗓音。狼首紋銀鐲在腕間發(fā)出極輕的碰撞,她望著墻頭那個(gè)懸垂的羊脂玉佩影子,喉間泛起北狄奶酒的酸澀。
"姑姑?"侍女小鶯端著醒酒湯過來,見狀正要開口,被她一把拉住。月光漫過阿史那琪眉間的朱砂記,那是北狄皇族女子成年時(shí)的標(biāo)記,此刻在暗影里像滴凝固的血。三年前她隨新君出使大周,在太極殿見過垂簾后太后眼中的冷光,與今日墻頭上少年眼中的星子,同樣灼人。
"去備馬。"她低聲吩咐,"告訴使團(tuán)護(hù)衛(wèi),今夜輪值加三倍。"指尖劃過酒壺上的狼首浮雕,想起臨行前女君的密令:"看好云兒,莫讓她被金絲籠里的蟠龍迷了眼。"此刻房內(nèi)傳來珊瑚珠串的輕響,像極了北狄草原上,狼群逼近時(shí)頸間銀鈴的預(yù)警。
阿史那琪轉(zhuǎn)身時(shí),月桂葉恰好落在她腳邊。撿起葉片的瞬間,她看見窗紙上兩個(gè)交疊的影子忽然分開——少年的影子踉蹌著撞向馬具架,而云兒的影子帶著珊瑚珠的光暈追過去。某種近似疼痛的情緒忽然涌上喉頭,她想起二十年前在王庭,自己也曾這樣望著妹妹與大周使臣在篝火旁跳舞,直到那支中原傳來的玉簫,最終碎在可汗的金帳前。
"姑姑?"房門忽然被推開,阿史那云穿著寢衣探出頭,發(fā)間珊瑚珠歪了兩簇,"您怎么在這兒?"
阿史那琪看著侄女耳尖的紅,將酒壺往她手里一塞:"草原的狼崽子,可別被中原的糖霜粘住爪子。"她指尖掠過云兒腕間未褪的銀鐲,那是北狄幼狼初獵時(shí)戴的護(hù)腕,"明日馬球宴,盯著那些揮桿的手——有些袖口藏著的,不是馬球桿,是絞索。"
少女吐了吐舌頭,正要辯解,忽見墻頭人影一晃,羊脂玉佩的微光消失在琉璃瓦上。阿史那琪望著空蕩蕩的夜空,忽然輕笑一聲:"當(dāng)年你母妃說,蟠龍的眼淚能化雪,如今看來,蟠龍的爪子,倒先撓亂了小狼崽的心。"
她轉(zhuǎn)身走向廊柱,青銅酒壺在腰間叮當(dāng)作響,驚起一樹棲鳥。路過轉(zhuǎn)角時(shí),從袖中摸出片浸過藥的月桂葉,那是方才從蕭承煜衣擺上蹭到的——中原皇室專用的安息香,混著極淡的草原狼毒草氣息。這個(gè)發(fā)現(xiàn)讓她嘴角的笑意淡了幾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酒壺暗格,那里藏著女君給云兒的密信,封口處的狼首印泥,此刻正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更深露重時(shí),阿史那云抱著酒壺坐在窗前,珊瑚珠串還沾著方才撞翻的燈油味。姑姑的話像草原上的暮鼓,在耳邊回蕩。她摸著狼首銀鈴上的凹痕,想起白日里蕭承煜教她握馬球桿時(shí),指尖劃過她掌心薄繭的觸感——那是常年拉弓磨出的繭,與她在北狄見過的皇子截然不同。
窗外,月桂樹影搖曳,仿佛有個(gè)人影剛剛掠過。阿史那云忽然輕笑,將酒壺往案頭一放。壺嘴正對著狼首匕首的刀鞘,刀柄上的"無畏"二字在燭火下明明滅滅,像極了蕭承煜眼中,那簇她曾以為早已熄滅的星火。
而在隔院的角門處,阿史那琪看著暗衛(wèi)遞來的密報(bào),指尖捏緊了羊皮紙上的字跡:"大周太后今日召見三皇子舊部,提及'龍首不可偏北'。"她抬頭望向太極殿方向,琉璃瓦上的蟠龍紋在夜色中只剩模糊的剪影,卻依然固執(zhí)地朝著北方,正如二十年前那支碎在金帳前的玉簫,至今仍插在北狄王陵的青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