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臺的空氣悶得讓人喘不過氣，松香和胭脂的味道混雜著，卻再也聞不出往日的熟悉和安心。

  顧承歡坐在鏡前，看著里面那張畫著精致臉譜的臉，眼神卻有些渙散。

  小李正在旁邊調(diào)試京胡，琴弦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響，刺耳又生澀。

  “再來一次《夜深沉》?！鳖櫝袣g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小李應(yīng)了一聲，趕緊拿起琴弓拉了起來。

  琴聲倒是比之前流暢了些，力度也夠，可聽在顧承歡耳朵里，就是覺得不對勁。

  太硬，太亮，像陽光下刺眼的玻璃，少了點(diǎn)什么。

  少了點(diǎn)什么呢？

  顧承歡皺著眉，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水袖的邊緣。

  他想起以前，江逾朝拉《夜深沉》時，琴聲總是像流水一樣，溫柔又纏綿，帶著一種清冷的韻味，能把他的唱腔烘托得恰到好處。

  每一個轉(zhuǎn)音，每一次強(qiáng)弱變化，都像是長在他的嗓子眼里，默契得仿佛一個人。

  可現(xiàn)在，這琴聲里只有技巧，沒有魂。

  “停！”顧承歡再次打斷他，煩躁地將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放，“你怎么回事？拉了這么多天，還是找不到感覺！這是《夜深沉》，不是讓你拉《將軍令》！”

  茶杯里的水濺出來，打濕了桌布，留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小李被他吼得一哆嗦，手里的琴弓都差點(diǎn)掉在地上，臉漲得通紅：“顧先生，我……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

  “努力就拉出這種東西？”顧承歡的火氣莫名地大，或許是因?yàn)檫@幾天心里一直堵得慌，或許是因?yàn)檫@蹩腳的琴聲讓他更加煩躁，“沒有那種韻味，你拉得再快再響也沒用！”

  “韻味”這兩個字，他說得格外重。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說的“韻味”是什么，是江逾朝獨(dú)有的那種，能讓他瞬間入戲的魔力。

  正在這時，周曼云帶著丫鬟走了進(jìn)來，手里還提著一個食盒。

  看到后臺的氣氛不對，她挑了挑眉，走到顧承歡身邊，柔聲問：“承歡，怎么了？誰惹你不高興了？”

  顧承歡沒說話，只是煩躁地?cái)[了擺手。

  周曼云看向旁邊手足無措的小李，大概猜到了七八分，她輕哼了一聲，語氣帶著不屑：“不過是個琴師罷了，拉不好就再找一個，有什么好生氣的？犯不著為這種人生氣，傷了嗓子可就不好了。”

  她說著，打開食盒，拿出一碟精致的點(diǎn)心：“你看，我特意讓廚房給你做了你愛吃的杏仁酥，快嘗嘗?！?br />
  顧承歡看著那碟杏仁酥，卻沒什么胃口。

  他想起以前，江逾朝也會給他帶點(diǎn)心，不過不是這種精致的杏仁酥，而是街角那家不起眼的小店做的綠豆糕，便宜，卻軟糯清甜，最合他的口味。

  每次他唱完戲，嗓子干啞，江逾朝就會遞上一塊綠豆糕，再遞上一杯溫水，眼神里的關(guān)切是藏不住的。

  可現(xiàn)在，再也沒有那樣的綠豆糕，也沒有那樣關(guān)切的眼神了。

  “再找一個？”顧承歡低聲重復(fù)了一句，語氣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茫然，“哪有那么容易……”

  周曼云沒聽出他語氣里的異樣，還以為他在擔(dān)心找不到好琴師，立刻拍著胸脯說：“這有什么難的？憑著你的名氣，還怕找不到好琴師？實(shí)在不行，我讓我爹給你找，全北平最好的琴師，保證讓你滿意?！?br />
  顧承歡沒接她的話，只是轉(zhuǎn)過頭，重新看向鏡子。

  鏡中的臉譜依舊精致，眉眼間的風(fēng)情也還在，可他總覺得少了點(diǎn)什么。

  以前畫完臉譜，只要聽到江逾朝調(diào)試琴弦的聲音，他就覺得自己渾身都充滿了力量，仿佛自己就是戲里的那個人。

  可現(xiàn)在，他只覺得這張臉譜像個面具，冰冷地貼在臉上，讓他喘不過氣。

  他的目光落在鏡中自己的水袖上，那是周曼云送的上等蘇繡，針腳細(xì)密，圖案精美。

  可他卻想起了以前，江逾朝為他縫補(bǔ)的那些舊水袖。

  雖然料子普通，甚至有些地方打了補(bǔ)丁，可每次穿上，都覺得格外舒服合身。

  就在這時，一段塵封的記憶突然涌上心頭。

  那是一個冬夜，他們剛排完《夜深沉》，兩人都凍得瑟瑟發(fā)抖。

  江逾朝一邊搓著手，一邊呵著白氣說：“《夜深沉》這首曲子，拉的時候得用心，不能太急，也不能太緩。要拉得像月光浸著雪，清冷，又帶著點(diǎn)溫柔，這樣才配得上您的水袖功夫?！?br />
  當(dāng)時他還笑著打趣江逾朝：“就你懂，拉個琴還這么多講究?！?br />
  江逾朝卻認(rèn)真地說：“當(dāng)然講究了，您的水袖那么美，我的琴音也得跟上才行?！?br />
  “像月光浸著雪……”顧承歡低聲念著這句話，眼神有些恍惚。

  他終于明白，小李的琴聲里少了什么了。

  少的是那份懂得，那份用心，那份能與他的水袖、他的唱腔完美契合的默契。

  那是江逾朝用了十年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磨合出來的，獨(dú)一無二的韻味。

  這種韻味，不是隨便找個技術(shù)好的琴師就能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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