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秋陽里的蟹爬痕
秋陽暖得像層薄棉,灑在高粱坪的土埂上。趙鐵柱蹲在新搭的棚子下,看著泥地上彎彎曲曲的爬痕,指尖劃過一道淺溝——是昨夜小螃蟹留下的,痕跡邊緣還沾著點草木灰。
“趙叔,你看俺撿了多少!”狗蛋舉著竹筐跑過來,筐里的小螃蟹張著螯,青灰色的殼在陽光下泛著光,“夠炒一盤了!周丫說要放辣椒,跟你上次炒的河蝦一樣香。”
周丫挎著竹籃跟在后面,籃子里是剛摘的野菊花,黃燦燦的,枝椏上還掛著露水。“王奶奶說蟹性寒,得用菊花泡水喝,”她把菊花插進棚柱上的陶罐里,“你聞,這香味混著酒香,比祠堂的香還提神?!?br />
李木匠背著塊木板過來,板上刻著“蟹肥菊香”四個字,是用鑿子鑿的,筆畫邊緣帶著毛刺?!敖o棚子添個名,”他把木板釘在“老酒坊”木牌旁邊,“秋天就該有秋天的樣子?!?br />
陳家媳婦提著竹籠從渠邊來,籠里裝著幾只大閘蟹,是今早從渠底摸的,螯鉗上還纏著水草?!扒蓛赫f要學(xué)綁螃蟹,”她把籠放在棚下的石桌上,“這活兒得用麻繩,跟綁高粱苗一個理,得勒緊了才不會跑?!?br />
趙鐵柱教巧兒綁蟹:“左手按住背,右手繞麻繩,先纏螯鉗,再繞身子,像給螃蟹穿件緊身衣?!彼痉吨壓靡恢?,繩結(jié)打得緊實,卻沒傷著蟹殼。
巧兒學(xué)得認真,小臉紅撲撲的,麻繩在她手里繞來繞去,總把自己的手指纏住?!跋窠o高粱苗綁支架!”她忽然笑出聲,把纏成一團的麻繩往石桌上一扔,“還是看趙叔綁吧。”
周丫在旁邊撿野菊花,忽然發(fā)現(xiàn)石桌縫里卡著段舊麻繩,顏色發(fā)黑,纖維都快朽了,卻還保持著纏繞的形狀?!斑@繩年頭不短了,”她用指甲摳出來,“上面還有酒漬呢!”
“是老酒坊綁酒壇的繩!”張大爺拄著拐杖過來,手里搖著蒲扇,“當(dāng)年新酒裝壇,就用這種麻繩捆口,浸過桐油,不發(fā)霉,還帶著股油香?!彼钢K結(jié),“你看這結(jié),跟綁蟹的一樣,是老輩人傳的‘萬字結(jié)’,越拉越緊?!?br />
李木匠把舊麻繩和新麻繩擺在一塊兒,笑著說:“新繩韌,舊繩綿,各有各的用處。”他忽然指著石桌下的東西,“那是不是酒坊的蟹籠?”
眾人彎腰一看,石桌下果然藏著個竹編的小籠子,籠口纏著半截舊麻繩,籠底還粘著片干硬的蟹殼?!笆茄b醉蟹用的!”陳家媳婦認出來,“太奶奶的賬本上記過,用酒糟泡蟹,就裝在這種籠里,封三天就能吃?!?br />
狗蛋把小螃蟹放進竹籠,籠子不大,正好裝下三只?!霸垡才葑硇?!”他往籠里撒了把高粱碎,“讓它們先嘗嘗糧食,再喝酒?!?br />
找醉蟹壇時,李木匠在祠堂角落發(fā)現(xiàn)個陶壇,壇口用紅布封著,布上繡著朵菊花,和周丫插的野菊一個模樣?!笆钱?dāng)年泡醉蟹的壇!”他抱著壇往棚子跑,壇身磕在門框上,發(fā)出“咚咚”的悶響。
壇底沉著把銅鑰匙,銹得厲害,匙柄上刻著個“酒”字?!笆情_酒窖的鑰匙!”張大爺眼睛一亮,“老酒坊有個地下酒窖,就用這鑰匙鎖著,失火后窖口被封了,沒想到鑰匙在這兒。”
趙鐵柱用布擦去鑰匙上的銹,匙齒還很清晰?!罢医芽谌ィ 彼嶂€匙往高粱坪深處走,按張大爺說的,酒窖在石碾盤西北三丈遠的地方。
果然,在一片茂密的艾草下找到塊青石板,邊緣有個鎖孔,銅鑰匙插進去,輕輕一轉(zhuǎn),“咔噠”一聲,鎖開了。掀開石板,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飄出股濃郁的酒香,比新釀的高粱酒更醇厚。
“下去看看!”狗蛋舉著油燈要跳,被趙鐵柱拉住?!跋韧L(fēng),”他往洞里扔了塊石頭,聽著回聲,“不深,也就一人高?!?br />
等了半袋煙的功夫,眾人依次下到窖里。油燈照亮四周,窖壁碼著十幾壇酒,壇口的紅布都成了灰褐色,卻依舊緊實。李木匠打開最外面一壇,酒香“轟”地涌出來,嗆得人直打噴嚏。
“是陳年老酒!”陳家媳婦用手指蘸了點,放在舌尖嘗,“比新酒綿十倍,后味帶點苦,是陳年的艾草香?!?br />
窖角還有個木箱,里面裝著些蟹籠、酒提,還有本賬冊,記著某年某月泡了多少醉蟹,賣給了誰,字跡和酒曲方子上的一模一樣?!笆翘珷敔?shù)墓P跡!”陳家媳婦翻著賬冊,忽然指著其中一頁,“你看,他還記著醉蟹要放野菊花,跟周丫說的一樣!”
把老酒壇搬上地面時,日頭已經(jīng)偏西。李木匠在棚下支起石板當(dāng)灶臺,周丫把野菊花塞進蟹籠,狗蛋往壇里倒新釀的高粱酒,陳家媳婦則用舊麻繩把醉蟹壇捆結(jié)實,放在陰涼處。
“先炒小螃蟹!”趙鐵柱往鍋里倒了點菜籽油,油熱了,扔進辣椒和姜片,“滋啦”一聲,香味漫開,引得巧兒直咂嘴。小螃蟹倒進鍋,翻炒幾下,撒把蔥花,紅亮誘人。
眾人圍坐在石桌旁,就著新釀的酒吃炒蟹。李木匠啃著蟹腿,忽然說:“等醉蟹泡好了,咱請施工隊的人來嘗嘗,也算謝他們護著渠?!?br />
“再請鎮(zhèn)上的供銷社主任,”周丫接話,“讓他嘗嘗咱的老酒,說不定能幫著賣?!?br />
狗蛋舉著蟹螯比劃:“明年咱在高粱坪邊挖個塘,專門養(yǎng)蟹,用渠水灌著,肯定比河里的肥?!?br />
張大爺喝著老酒,看著棚柱上的兩塊木牌,笑了:“老酒坊的味,現(xiàn)在又回來了。當(dāng)年你太爺爺在這兒擺蟹宴,喝的就是這窖里的酒,”他指著高粱坪,“那時候這兒的高粱,比現(xiàn)在還高半頭?!?br />
趙鐵柱望著遠處的渠水,夕陽把水面染成金紅色,水流嘩嘩,像在和棚下的笑聲應(yīng)和。野菊花的香,炒蟹的辣,新酒的綿,老酒的醇,混在一起,漫過高粱坪,漫過渠岸,漫向遠處的炊煙。
“明年,”他舉杯對著木牌,“咱把酒窖修修,再添幾壇新酒,讓‘蟹肥菊香’的日子,一年比一年長?!?br />
沒人說話,只有銅鈴在風(fēng)里“叮鈴”響,像是替老輩人應(yīng)了聲:中。
暮色漫上來時,棚下的油燈亮了,照著空了的蟹殼,也照著封好的醉蟹壇。酒香還在飄,菊香也在繞,像在說:別急,好日子還在后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