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何處風(fēng)雪不歸人
長安城頭的春是賒來的。
城河兩岸的柳,才剛剛肯探出些鵝黃的眉眼,學(xué)著那些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少女,在風(fēng)里頭羞答答地晃。
可那風(fēng)骨子里還是冷的。
這股子冷不打天上來,也不從地里生,倒像是從那座終年府門緊閉的靖國公府里頭,從朱漆大門的門縫里,一寸一寸,慢悠悠地往外頭滲。
當值的太醫(yī)拎著藥箱,從府里出來,腳步踩在青石板上,像是走在開春時節(jié)將融未融的薄冰上,不敢用力。
他身后那扇沉重的門悄無聲息地又合上了。
太醫(yī)沒回頭,也知道那門楣上靖國公府四個大字,在早春的日頭下,瞧著有多么扎眼,又有多么冷清。
他輕輕嘆了口氣,一口白霧呵出,又被風(fēng)吹散,了無痕跡。
“醫(yī)得了身病,醫(yī)不了心病。這天底下,有些病是老天爺要人得的,神仙來了也只能站著干看?!?br />
老太醫(yī)搖了搖頭,這番話說得極輕,像是說給自己腳下的影子聽。
這靖國公府的千金,大景朝身份最尊貴的那位郡主,她的病根子,早就不在那身嬌肉貴的皮囊筋骨里了。
她的病,扎根在幾千里外,那片一年里有大半年都在落雪的北疆。
那樣的病他治不了。
這天下,估摸著也沒誰能治了。
窗外那根最不安分的柳枝,好像又長了一寸。
蘇枕雪沒去看。
她的眼神有些渙散,落在桌上一只小巧的白玉酒壺上。
壺里頭已經(jīng)空了。
酒是好酒,西域那邊快馬加鞭送來的貢品,叫什么醉瓊漿。
倒進杯子里,酒液是琥珀色的,晃一晃,能聞見日頭和果子的香氣。
可再烈的酒,也燒不暖她這具身子了。
身子里盤踞多年的寒毒,近來愈發(fā)不安分。
它們像是活過來的一群小鬼,不再滿足于只在骨頭縫里躲貓貓,開始順著她的血,往五臟六腑里鉆。
它們要將她身體里最后那點人間的暖氣也給啃食干凈。
她有些想咳,便咳了幾聲。
抬手用一方素白絲帕捂住了嘴,再拿開時,帕子中央多了幾點殷紅。
不刺眼,倒像是寒冬臘月里,有人從梅樹下走過,不小心抖落了幾瓣紅梅在雪地上。
她神色平靜地將帕子疊好,收進袖中,又俯身從腳邊一堆東倒西歪的酒壇里,拎起一壇新的。
壇口那層干硬的紅泥,被她蒼白修長的指尖輕輕一劃就碎了。
比方才那壺醉瓊漿更濃烈霸道的酒氣,一下子就撞了出來,擠滿了整間屋子。
她喝得越來越兇了。
好像只有這火辣辣的東西從喉嚨里滾下去,才能讓她暫時忘掉那種像是被無數(shù)根冰針從里到外反復(fù)穿刺的疼。
也才能讓她不去想那些想了也只會更疼的人和事。
阿黛走了幾天了?
二十天?
還是三十天?
她記不太清了。
日子于她而言,早就像一碗熬過了火的粥,黏黏糊糊,分不清彼此。
每一天都像是踩在厚厚的雪地里,一腳深一腳淺,不知哪一步就再也抬不起來了。
她只知道阿黛還沒回來。
北疆也還是沒消息。
那張她憑著記憶,熬了三個通宵才畫成的輿圖,不知阿黛有沒有平平安安地送到爹爹手上。
那條裴知寒在無數(shù)個噩夢里,替她指出來的,唯一的生路,爹爹……他會信嗎?
蘇枕雪沒有倒酒,直接抱起酒壇,仰頭灌了一大口。
冰涼的酒液像一條細細的火線,從喉管一路燒到胃里。
但這暖意來得快,去得更快。
轉(zhuǎn)瞬間,便被那四肢百骸里更深重的寒意吞噬得一干二凈。
裴知寒的那些話就像一口懸在她頭頂?shù)牡丁?br />
她看不見,卻能時時刻刻感覺到那刀鋒上滲出的寒氣。
她知道,那把刀,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掉下來了。
“你會死在他手里。”
那個人的聲音,總是在她最疼,最冷的時候,在她耳朵邊上,一遍一遍地講。
嚴瑜。
那個三日后,就要用八抬大轎,將她迎娶過門的男人。
那個在整個長安城,都以溫潤如玉、謙謙君子聞名的嚴家大公子。
他會是那個親手送她上路的人。
蘇枕雪忽然就笑了。
笑聲很輕,像風(fēng)吹過枯葉,帶著點自個兒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