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沙土與海圖
“咳…咳咳…”他彎下了腰,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撐住膝蓋,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壓抑不住的咳聲,在空曠寂靜的殿宇中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幾縷花白的鬢發(fā)隨著身體的顫抖而散亂下來,垂落在他深陷的眼窩旁。
“左卿!”光緒帝失聲驚呼,猛地從御座上站起,臉上血色盡褪。
就在這驚呼聲中,左宗棠那只緊捂在嘴邊的手猛地垂下,攤開在眾人眼前。
掌心赫然一片刺目的猩紅!濃稠的鮮血,帶著生命的熱度,正順著他的指縫蜿蜒流下,滴滴答答,濺落在御階前那片他親手傾瀉的、象征漢唐故土的黃沙之上。
血珠迅速滲入干燥的沙粒,暈開一朵朵小小的、令人觸目驚心的暗紅印記。
“陛下……”左宗棠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從破碎的胸腔里硬生生擠出。
他艱難地抬起頭,沾著血污的手胡亂在嘴角抹了一把,留下一道驚心的血痕。
然而,就在這狼狽與痛苦之中,他那深陷的眼窩里,燃燒著的火焰非但沒有熄滅,反而如同回光返照般,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瘋狂的、要將生命燃盡的決絕光芒。
他猛地挺直了那傷痕累累、病痛纏身的脊梁,如同一桿寧折不彎的標(biāo)槍,傲然指向殿宇藻井的深處。
“臣…老邁殘軀…不足惜!”
他嘶吼著,聲音因劇痛和激動而扭曲變形,卻蘊含著一種震人心魄的力量,如同垂死孤狼的長嚎。
“然此土!此疆!乃我祖宗基業(yè),華夏血脈所系!寸寸山河,皆是英魂血肉鑄就!李鴻章言‘化外’?言‘徒耗國帑’?老臣今日立誓于陛下御前,立誓于列祖列宗神靈鑒之!”
他染血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再次指向腳下那片浸染了他鮮血的沙土,聲音陡然拔高,撕裂了殿內(nèi)凝固的空氣,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慘烈:
“臣左宗棠!愿效古人,抬棺西行!只要一息尚存,必親率三湘子弟,血染黃沙,橫絕大漠!不破樓蘭,不逐俄虜,誓不東還!縱使馬革裹尸,埋骨天山,亦在所不惜!”
他猛地一個停頓,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耗盡了所有氣力,那嘶啞的嗓音因極度的疲憊和激憤而破裂,帶著泣血般的悲鳴,一字一頓,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殿內(nèi)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
“我中華之疆土——尺寸!皆不可與人??!”
最后幾字,已是力竭的嘶鳴,在空曠的養(yǎng)心殿內(nèi)沖撞、回蕩、盤旋,久久不散。
余音所及之處,是階下那片無聲的沙土,上面新鮮的猩紅與古老的蒼黃,在死寂中緊緊交融,刺目驚心。
時間仿佛被這泣血的誓言凍結(jié)了。殿內(nèi)落針可聞,連銅壺滴漏那催命的“嗒嗒”聲也似乎被這悲壯到極致的一幕所震懾,悄然隱去。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令人窒息。
所有目光,無論是驚駭、震動、茫然,還是那深藏眼底的一絲不易察覺的愧赧,都死死釘在階下那個搖搖欲墜卻又如孤峰般挺立的身影上,釘在他染血的袍袖上,釘在他腳下那片血沙交融的方寸之地。
御座之上,少年光緒帝早已忘了帝王的威儀,他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御座扶手,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身體微微前傾,那雙尚顯稚嫩的眼眸里,此刻翻涌著前所未有的劇烈風(fēng)暴——驚悸、茫然、痛楚,還有一種被這慘烈忠誠狠狠灼傷的震撼。
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階下那刺目的紅與黃。
軍機(jī)大臣沈桂芬下意識地用手帕擦了擦額角沁出的冷汗,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場面話緩和一下,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另一位大臣偷偷瞥了一眼李鴻章,只見這位北洋重臣臉上的從容早已冰消瓦解,他握著折扇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扇面垂落下來,遮住了他緊抿的嘴唇和微微抽搐的下頜,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死死盯著左宗棠腳下那片染血的沙土,眼神復(fù)雜難辨,震驚、惱怒、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在其中交織翻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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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親王奕欣,作為首席軍機(jī),此刻成了殿內(nèi)唯一還能勉強(qiáng)維持儀態(tài)的重臣。
他緊鎖著眉頭,目光在左宗棠那倔強(qiáng)挺立的身影、光緒帝蒼白的臉、以及李鴻章晦暗不明的神色之間飛快地逡巡。
他拇指下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帶扣上冰涼的翡翠扳指,那細(xì)微的摩擦聲在死寂中清晰可聞,顯露出他內(nèi)心同樣翻江倒海的焦灼與權(quán)衡。
這已非簡單的政見之爭,而是關(guān)乎帝國氣運的抉擇,是萬里海疆的驚濤與西北大漠的風(fēng)沙在紫禁城的心臟激烈碰撞,迸濺出的火星足以燎原。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仿佛要無限延續(xù)下去的時刻,一聲細(xì)弱卻異常清晰的童音,帶著遲疑和一種源自本能的好奇,怯生生地響起:
“那……那沙子……是熱的嗎?”
是小皇帝光緒,他不知何時已悄然離開了御座,小小的身影有些踉蹌地挪到了御階邊緣。
他蹲下身,明黃色的龍袍下擺拖曳在金磚地上,伸出微微顫抖的小手,指尖帶著孩子特有的稚嫩和猶豫,小心翼翼地探向那片混雜著暗紅血漬的、粗糲的西北沙土。
這稚嫩的詢問和舉動,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僵持與沉重。
所有凝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伸向沙土的、屬于帝國最高統(tǒng)治者的手上。
左宗棠染血的、微微顫抖的手指,在光緒帝那聲稚嫩的詢問中,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