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承恩帝此言,朱桐微微一凝滯,眼中劃過一絲茫然。
承恩帝緋紅的雙頰帶著幾分醉意,可有些話也正是半醉半醒的時候才能夠說的出口。
他苦笑一聲,娓娓道來:“你們都以為我把老八留在京里,沒帶到懷南去是厭棄他、不喜他。其實(shí)呢,卻恰恰相反,我正是心疼他,愛重他才將他留在京師。當(dāng)時他尚年幼,身子又孱弱,跟著我舟車勞頓去那荒遠(yuǎn)之地并非是一個好的選擇。”
朱桐唇邊逸出一絲涼涼的笑,言語中也浸潤著凄涼:“讓他遠(yuǎn)離親父兄弟,甚至是困于囹圄,你也絲毫不心疼不吝惜?他當(dāng)時才只有七歲啊,冰冷陰郁的牢房,絕望恐懼的前景,這不該是一個孩子應(yīng)該去面對的?!?br />
承恩帝又是一聲短嘆:“兩害相較取其輕罷了。我很了解皇兄為人,他看似雷厲風(fēng)行,殺伐果斷,實(shí)際上他心里始終都顧念著兄弟手足之情。他對我雖是諸多猜忌,諸多誤解,也聽信了不少小人讒言,總擔(dān)心我覬覦著他的皇位,對我一再疏遠(yuǎn)??墒?,他由始至終也不曾對我動過殺心。無論近身如何規(guī)勸他斬草除根,他也從來都是充耳不聞。所以,把老八留在京師,我很放心,我知道皇兄是不會為難他的?;市值囊磺慌鸲际菦_著我來的,眼不見為凈,看不到我,他的怒氣怨氣很快就如過眼云煙消散。更何況,京中還有你……”
承恩帝微微一頓,深深看了朱桐一眼,朱桐卻低垂眼瞼避過他熾熱的目光。
他的目光暗了暗,又道:“還有朱太師,你們肯定也不會對老八袖手旁觀,任他自生自滅的?!?br />
朱桐淡淡說道:“陛下的算盤倒是打得精,想不到我們都不自覺之間充當(dāng)了陛下的算珠?!?br />
“從結(jié)果來看,這筆賬終究是沒有算錯。老八養(yǎng)在京師,長在你們身邊,他無論是學(xué)問武藝,還是人品修養(yǎng)皆有大成。若是當(dāng)年當(dāng)真隨我去了懷南,他未必能夠得到這么好的教養(yǎng),長成這么好的孩子?!?br />
承恩帝語氣平緩,不見波瀾起伏,葉隨風(fēng)卻能聽出他字里行間的驕傲與欣慰。或者他真的并不像是坊間傳聞和八皇子自己認(rèn)為的那樣,那樣的不待見八皇子。
這幾句話聽下來,朱桐的臉色略有好轉(zhuǎn),表情也不再那樣棱角分明的具有攻擊性了。“即便如此,陛下也不必冷待于他。還是說多年時間的隔閡,讓骨肉親情也疏遠(yuǎn)了嗎?”
承恩帝意味深長地說道:“聰慧如阿桐,難道會不明白我的真意?還是因?yàn)槟銋挆壩?,連帶著對我的所有的決斷都不假思索地直接站在了詆毀的一邊?”
朱桐瞳孔一震,收斂了臉上所有的表情,所有的情緒的沉淀了下來,顯得更加的冷靜。她想了一會兒,再抬眼的時候,心下已了然,一臉沉靜。
承恩帝只觀其神色,便知道她終于理解了自己的作為。
“老三的事情……一直讓我耿耿于懷。當(dāng)時我不過只是個落難王爺,可我卻因此突然意識到,有時候喜愛與褒獎也會變成一把刀,一柄劍,扎入另一個人的心扉之間,又拔出,再次成為一件武器,毫無預(yù)兆地將你喜愛的所有一切都覆滅。劍有兩刃,每一刃都能傷人?!?br />
承恩帝說的隱晦,可他的話在葉隨風(fēng)心竅里百轉(zhuǎn)千回地走了一遭,她還是理解了他所指的事情。
斐玥公主錯了,承恩帝心里明鏡似的,其實(shí)他比誰都清楚三皇子當(dāng)年的受傷并非是一場意外那么簡單。
正如斐玥公主所說的,這是一場因?yàn)榧刀收兄碌谋瘎 3卸鞯坌睦锴宄?,所以才更加自?zé)跟難過。這或者才是他對八皇子疏遠(yuǎn)的真正原因,不想八皇子成為第二個三皇子,不想讓自己的喜愛變成招呼在八皇子身上的陰謀陽謀。
愛有很多種,有外放的,自然就有隱晦的。只是愛到深沉處,竟讓被愛的人毫不自知,反倒認(rèn)為是遭到了極度的厭惡。足見感情是復(fù)雜且共通的,真實(shí)的感受有時候也太片面。
其實(shí)葉隨風(fēng)很想替斐玥公主問一句:為什么不追查下去呢?
只是她一個高瓦數(shù)的電燈泡已經(jīng)足夠亮了,再多嘴撩舌的插言二人的對話,只怕就會將討厭進(jìn)行到底了。
答案呢,其實(shí)她琢磨琢磨,也能猜上個一二。
依著承恩帝的寬厚性格,自然是不愿意將自己的家人想得太壞,只愿意相信他們是一時想岔了,而并不是良心泯滅。正如同光鴻帝對他的所作所為,雖是明里暗里給了他虧吃,折騰得他夠戧,但是最后的一絲兄弟情卻并沒有崩斷。他如此經(jīng)歷,也讓他如此作想,更不愿意讓“一時的鬼迷心竅”毀滅了行事者的一生。
承恩帝于是愈加的寬厚仁德,希望自己的身邊人也能受他言傳身教。
可他不曾意識到,有時候懲治其實(shí)也是必要的。
承恩帝只為加害者設(shè)想,小心翼翼地守護(hù)他的未來與希望,可卻忽略掉了三皇子,誰又能還他一個瑰麗錦繡的將來呢?
或者承恩帝并沒有忽視,他只是認(rèn)為即便將加害者千刀萬剮,三皇子破碎的人生也無法再重新圓滿了。
可無論是哪一種,葉隨風(fēng)都不太能夠認(rèn)同,她總覺得承恩帝寬厚的秉性跟大銘過于嚴(yán)苛的律法是走了兩個極端。
“其實(shí)……”承恩帝又開口言道,“這種說辭也不過是我給自己丑陋的念想找了個華美的外披罷了?!?br />
承恩帝沒有著急繼續(xù)向下說,他又取了一壺酒,自己斟滿,握在手中卻遲遲沒有飲下。他目光落在朱桐的臉上,又移到澄澈的清液之中,手驀然一抖,溢出了些許,漾在手上,流淌到了衣袖上,濕了一大片。
朱桐的眼波也隨之激蕩了一下,她掏出了絹帕遞到了承恩帝的眼前。
承恩帝凝望了絹帕片刻,用沒沾酒液的手接過來,珍視地捏在手上,卻并沒有擦拭自己濕漉漉另一手和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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