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的天花板，雕刻著愛德華七世時期風(fēng)格的繁復(fù)花紋，巨大的拱形玻璃窗外，是整個騎士橋區(qū)的璀璨夜景。每一張餐桌之間，都隔著足以讓一輛馬車通過的距離?？諝饫铮挥秀y質(zhì)刀叉碰撞骨瓷餐盤的清脆聲響，和極低分貝的，賓客間的交談。

  德米特里·沃倫斯基已經(jīng)到了。他選了餐廳里視野最好，也最隱蔽的角落位置。桌上放著一杯未動的，產(chǎn)自格魯吉亞的Saperavi紅酒。

  唐宛如穿著一件Roland Mouret的白色不對稱領(lǐng)長裙，裙子的材質(zhì)是一種混合了真絲與羊毛的特殊面料，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珍珠母貝般的光澤。她坐下時，裙擺如流動的月光，在地板上鋪開。

  葉遠(yuǎn)則在研究桌上的餐具。那是一套有兩百年歷史的，Mappin& Webb的純銀餐具，上面刻著哈羅德家族的紋章。

  “治療方案?！钡旅滋乩镩_門見山，聲音嘶啞，像兩塊生銹的鐵在摩擦。

  唐宛如拿起菜單，那份菜單用小牛皮裝訂，上面的菜名都是用花體英文手寫的。“沃倫斯基先生，倫敦的夜晚很長。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先來聊聊歷史?！?br />
  葉遠(yuǎn)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斑^濾得太干凈了。”他放下杯子，“缺少鍶和偏硅酸，長期飲用，對心血管不利?！?br />
  德米特里握著酒杯的手指，收緊了。他感覺自己不是在和兩個人談判，而是在接受一場，無休止的，精神凌遲。

  “‘阿港’，不是監(jiān)獄。”他終于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封的土地里挖出來的?！澳鞘且粋€，生物科學(xué)療養(yǎng)院?！?br />
  唐宛如的目光，從菜單上移開。

  “1918年，皇室滅門案之后，有人，把阿納斯塔西婭公主，帶到了那里?！钡旅滋乩锟粗猩罴t色的酒液，像在看一灘凝固的血?！八芰撕苤氐膫?，精神也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失去了大部分記憶?！?br />
  “所以，你們試圖幫她‘重建’記憶？”唐宛如問。

  “不?！钡旅滋乩飺u了搖頭，“是‘抹除’?！?br />
  他抬起頭，那雙冰灰色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某種，近乎狂熱的情緒?！耙粋€忘記了自己是公主的人，就不會再對那個已經(jīng)覆滅的帝國，抱有任何幻想。她可以成為一個全新的，完美的，屬于新時代的符號。”

  “那個神經(jīng)毒素配方。”葉遠(yuǎn)忽然說。

  德米特里看向他，眼神復(fù)雜?！澳遣皇嵌舅?。那是，‘鑰匙’。用來打開和關(guān)閉記憶的鑰匙。療養(yǎng)院的最終目的，是研究如何精準(zhǔn)的，控制人類的記憶。創(chuàng)造，或者，刪除?！?br />
  “阿納斯塔西婭，是第一個，也是最完美的，實驗品?！?br />
  餐廳里安靜得可怕。遠(yuǎn)處，有小提琴手拉起了埃爾加的《愛的致意》。

  “她后來怎么樣了？”唐宛如問。

  “她在那里，活到了1984年?！钡旅滋乩镎f，“像一個普通的，忘記了過去的，圖書管理員。她死后，療養(yǎng)院被封存。所有的研究資料，包括那把‘鑰匙’的最終成品，都鎖在，她生前居住的那個房間的，保險柜里?！?br />
  “保險柜的密碼呢？”

  德米特里笑了。那笑容里，充滿了嘲諷?！懊艽a，就是她的大腦?；蛘哒f，是她大腦里，唯一沒有被抹掉的那段記憶。一段，只屬于她和那個瑞士鐘表匠的，記憶?！?br />
  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拔野盐抑赖模几嬖V你們了。”

  葉遠(yuǎn)從口袋里拿出一支酒店的圓珠筆，在餐巾紙上寫下了一串化學(xué)式和一個藥品名稱?！耙叶匪囊宜岫c鈣，靜脈注射。配合高劑量的N-乙酰半胱氨酸，霧化吸入?！?br />
  他將餐巾紙推了過去?！扒罢?，會螯合你肺泡里的鉻離子。后者，會溶解包裹著石棉纖維的，蛋白質(zhì)沉積物。”

  德米特里拿起那張餐巾紙，像拿起了自己的判決書。

  “另外，”葉遠(yuǎn)補(bǔ)充道，“你左邊的鼻孔，有輕微的，嗅覺減退。這不是石棉造成的。”

  德米特里僵住了。

  “是你大腦的，嗅球區(qū)域，有一個，直徑約零點三厘米的，良性腦膜瘤?！比~遠(yuǎn)看著他，“它正在緩慢壓迫你的嗅覺神經(jīng)。雖然不致命，但會影響你，品嘗這杯價值三百英鎊的，Saperavi紅酒的，真實風(fēng)味?！?br />
  德米特里猛地站起身。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轉(zhuǎn)身快步離開了餐廳。他的背影，在奢華的燈光下，顯得倉皇而狼狽。

  侍者走了過來，彬彬有禮地問：“先生，女士，現(xiàn)在可以點餐了嗎？”

  唐宛如看著德米特里消失的方向，沒有說話。

  “來一份惠靈頓牛排?！比~遠(yuǎn)把菜單遞給侍者，“五分熟。再來一份你們的招牌舒芙蕾?！?br />
  他看向唐宛如?！斑@里的酥皮，用的是法國AOP認(rèn)證的，依思尼黃油。乳脂含量高達(dá)百分之八十四?？境鰜?，起酥效果會很好?！?br />
  唐宛如看著他，忽然笑了。

  “那就，再加一份魚子醬。”她說，“要韌性足的?！?br />
  侍者端上了惠靈頓牛排，金黃色的酥皮上烙著精致的網(wǎng)格紋。葉遠(yuǎn)用銀叉輕輕敲了敲。

  “酥皮和牛肉之間的蘑菇醬，涂層厚度不均勻?？拷吘壍牟糠郑辛泓c三毫米的空隙。會導(dǎo)致烘烤時蒸汽滲入，影響口感?！?br />
  唐宛如沒有理會他的“質(zhì)檢報告”。她切下一小塊牛排，慢條斯理地送入口中。

  那份韌性十足的奧賽佳魚子醬，最終還是被葉遠(yuǎn)一個人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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